我是靠他在夜店里工作拉扯大的。
小时候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傍晚,街上乱跑的孩子们看见他从拐角处低着头走过来,就得意地大喊:
“臭鸭子!站街的!”
他不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拎着一袋子吃的靠着墙根走。孩子们觉得骂他没意思,便只好转过来骂我。
“林思琪,你身上有股臭味,离我们远点。”他们成群结队地远远离开,带走了所有玩具和嬉笑声。小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他们容易爱上一个人,也容易恨上一个人。一次两次,我忍受着这种被人群抛弃的孤独,第二天忘记了这回事,依旧跑去和他们一起玩;可是次数多了,这种痛就会扎进骨髓里。渐渐的放学后我不再出门,而是在家里安静地写作业,听着外面他们快乐的笑声,我的内心常常浮现不能实现的渴望。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寂寞,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望着天边的晚霞,直到看见拐角处出现一个高挑的慢吞吞的身影拎着大袋子,我站起身,先他一步钻进屋子里。
他只在傍晚回来。
其实他后半夜会回家休息,不过大多时候我都在睡觉。还没等我醒来,他早已离开,桌子上留下给我做的早饭。睡眼朦胧的时候,我盯着桌子上的早饭发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
我爱他,也恨他。
有时候,那种无边的孤独感会在他傍晚回家的时候爆发。他的身影一出现在拐角,远处的小孩子就立刻警觉地停下游戏活动,交头接耳地窃窃说着小话。他们无声的语言像一根根细小的钉子扎进心里。我感到无地自容,转身进了家门,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他随后用钥匙打开门,换上拖鞋。门正对着厨房,他走过去,翻弄着袋子里的东西开始做饭。我坐在昏暗的客厅,背对着他:“你能不能换个工作?”
塑料袋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顿,屋子里顿时异常安静。他没有说话。半晌他又开始翻弄,满不在乎的笑声在塑料袋里若隐若现:“小孩,我不工作你吃什么?”
“你没听见他们都叫你什么?他们说我臭!都是因为你!”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哽咽。
“……说就说咯,”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我挥开他的手,尖叫道:“恶心!”然后跑进了卧室,“嘭”的一声关上门,把他晾在外面。
躲进被子里,我立刻后悔对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偷偷从玻璃窗里看他。他只是取出打火机,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其实他在家里很少抽烟。不一会儿,厨房响起切菜的声音。我抽泣着靠在墙角缩在被子里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客厅的灯打开。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孩,过来吃饭。”
我依然恨他,可是我还要吃他做的饭。那时候我总是和他赌气,常常在饭桌上,我们一语不发。我沉默地接受着他给我夹菜,然后全部吃掉。同样的,我也接受了他的答复:他不会改变。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离开他。
一个小小的仇恨,就可以湮没一个孩子的心。而我如今再回想起来,我却看见了许多那时候看不见的事情。比如他手腕处常常出现的淤青,有时脸上也有;比如那时候他拿起打火机,按了好几次也打不响,我明明看见他的手举着打火机,在无声地颤抖。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和脸颊。
我明明看见了,不在乎的时候,却可以装作不知道。
我在沉默中长大,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班里要开家长会,我告诉班主任,我家人死光了。年轻的女老师瞪大了漂亮的杏目,不敢相信一个六年级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一旁的胖子神秘兮兮地捂住嘴,小声说:“老师,她哥哥是在外面卖的。”
谁也不敢相信,只有七十四斤的我把班里最横行霸道的胖子打成了轻微脑震荡。之后班主任和我说:“你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我居然怎么都拉不开你。”
医药费是班主任帮我付的,没告诉任何人。她是个善良的人,默许了我的家长会我自己来开。吃饭的时候他和我说,要开家长会的话告诉他,他请假。我说我告诉班主任,我家人都死了。
他的筷子还在动,嘴巴里的东西却咽不进去。他无所谓地轻轻笑了一下,说这样也好。
他有时还会过问我的学习。倒不是要我考多少分,他担心我有不会的题,没人问。我给他看我的考试卷子,上面红红的一个100分。他就咧开嘴乐起来:“你爸学历高,脑子好,我们小乖也这么厉害呀……”他真的高兴的时候就会叫我小乖。我看着他的笑,却并不高兴,那像是一片映着霞光的云,他只是为太阳的光芒高兴,而不是为自己高兴。我想这时候我依然恨他,但并不是因为原先那些事。他从口袋里数出五百块钱让我去买零食,我摇摇头,把钱推给他。
“你买件衣服。”
他愣了。自从小时候那次,他回家就只穿那两件他十几岁起就穿的衣服,衣服上泛着洗衣液的香气,没有一点酒味。我拽起他的衣角,他下意识地挡住我的手。我说:“都洗的发白了。”他没回话,过了一会儿,他把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去厨房洗碗。
上了高中,我渐渐知道了他在夜店干什么。那年他二十五岁,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里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但是笑着来摸我的头:“乖啦。”说是摸,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揉,只是轻轻地捋一捋我的头发,好像我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我在初中开始发育,长高了不少,直到略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身体也有了女性的曲线,我开始需要内衣和卫生巾。第一次生理期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是他看到纸篓里的血,给我买了卫生巾和止痛片。我疼得出冷汗,他给我喂药,抱着我让我掐着他的胳膊哄我睡觉。
迷迷糊糊地,我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淌下来,我说,我害怕。他拍着我的背,一遍一遍地和我说没事,哥哥在。
哥哥。
这个我从未说出口的称呼仿佛就在那天印在了我心里,直到三年后我第一次脱口而出,居然觉得已经成了习惯。
那是我长大后我们之间唯一的肢体接触。大多数时候,他像我第一次叫他哥哥那样,轻轻地抚摸我,虔诚得像是他供奉的神明。可是他温暖的体温和那个称呼一起在我心里留下深深地的烙印。我脑袋里冒出了古怪的念头:大概这世界上谁都能碰他,只有我不可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是原始的**是恐怖的,也是无法否认的,那是一种混杂了激素和情感的我无法抗拒的,让我不得不承认的真实。我一个月从学校回一次家,那一天我可以一整晚不睡觉,等着他回家,再看着他离开。我看着他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近浴室,再穿的整整齐齐地出来。我知道他能察觉到我的炽热的目光,但他就像以前那样装作无事,避而不谈。
“要高考了,少回家两趟,坐这么久的火车你身体吃不消的。”他边揉头发边说。
“你手腕上怎么了?”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立马扭过头:“磕的。”
“脚腕也是?”
“……我不小心……”
“那嘴边呢?你究竟磕到哪里了……还是因为——”
“别说了!”他罕见地发了脾气,不过只有那一瞬间,他平静下来:“别熬夜,去睡吧。”
“你知道我熬夜,也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背影一顿,逃似的进了屋。我看着那扇关住的门,想知道他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
我知道我的探索是疯狂的,但是很不幸,命运还是给了我这个机会。一天半夜,他神志不清地回了家。浓重的酒臭味扑面而来,我要去扶他,他甩开我的手,摔倒在地上,半跪半爬进了浴室关上了门,我听见里面穿来呕吐的声音。他不让我帮忙,我就坐在沙发上,直到他吐完冲澡,然后**着上身走了出来。
他漂亮的身体上,有漂亮的花纹。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我,踉跄着退到了墙角。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别过脸,有些慌乱地应付我:
“怎么不去睡觉?”
我架起他的胳膊,他想要推开,但使不上力气。我说:“我扶你去睡觉。”
到卧室,我松开手,他失力地躺倒在床上。我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他费力地坐起来,接过杯子。静静地,我在一旁看着他,他攥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看着杯子里温热的水,他无奈地笑笑:“小孩长大了。”我说,是。他把水杯放在一旁,房间陷入了沉默。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们两个在沉默中费力地寻找合适的出口。突然间,我说:“如果没有发生,你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装作不知道?”
他依然低着头,默认了他的答案。
“那如果,今晚发生了呢?”
“……我可以忘掉。”
“你同意我做?”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有些警惕地坐直了身体。刚洗过的碎发叠在眼前,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疲惫的絮语:“你小孩成绩好,好好高考,我给你钱,远远地离开这里,在大学里谈谈恋爱,学学东西……别再纠缠这里的事……爸爸妈妈知道了,在天上也会安心……”
“他们知道我让我的哥哥受了这么多苦然后抛弃了他,他们也会诅咒我下十八层地狱。”
“胡说!”他应激似地抬起头,发颤地瞪我,眼里含着无尽长夜无边的水色,不是什么琼脂玉露,是肮脏街道上的污水和漆黑的石油。他看着我冷的像铁一样的目光,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女孩子常有的目光,而只有他能理解我,因为我们都经历了漫长的孤寂的岁月。于是他软下来,充满遗憾和悲伤。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示弱。
“抱歉啊,哥哥对不起你。”
他知道他大概无法阻止我了,于是轻轻地安抚着我燥热的身体,用嘴巴,就像他工作的时候。他隔着衣服这样做,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允许我动他,说脏,明天手腕会疼。于是我就那样躺在床上,像他的客人一样。
筋疲力尽时,他说,太阳一升起来,就忘记夜晚的事。
他做到了。即便我依旧那样盯着他,他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猜想他大概把我当做了不用付钱的vip用户。即便我生气,除了能让他再服务我一次,没有丝毫用处。
我拿他没办法。
那是夕阳灿烂的一天,我站在门口等他回来。外面依旧跑着一群孩子,像我们当年那样,拿着玩具,兴高采烈地在楼宇间盘旋,不知道有没有掉队的人。我听着他们像小鸟一样尖锐的嬉笑声,看到了拐弯处那个慢吞吞出现的身影。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先一步跑回家。
我笑着看着他从黑色帽檐下钻出来的眼睛,那里面有些许紧张。”怎么了?没带钥匙?还是——“
我一把夺过他的袋子,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塞进他的手里,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家。
那个傍晚,他拿着我的通知书反复看,嘴角不自觉地弯出弧度。他笑起来,眼睛也是弯弯的,甜得像月亮。我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和我走不?”他瞥了我一眼:“北京物价那么高,我可养不活你。”说是这么说,他接着道:“你小时候不是想走得远远的吗?放心吧,钱管够。”我沉默了片刻,问,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退休?他看着窗外的夕阳,照到了小小的厨房,在那片小小的窗户里,他看过了从十八岁到将近而立之年的所有日出和日落。他淡淡笑了笑,只是说,快了。
快是什么时候?干这行你早该退了。他哈哈大笑,我走到他身后,认真地说:“真的,我养你。”他眼里的笑意淡去:“你一个小毛孩,做什么养我?好好读书是正事,”他想摸摸我的头,却又止住了,手臂在半空中垂下,他转过头,眼睛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类似琥珀的颜色。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我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语气里似乎有眼泪蒸发的味道:
“小乖总算熬出头了。”
“什么时候过来,给你买票?”
“……这个月都打第四通电话了……”
“你不过来嘛,我有什么办法……”
我在北京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去了之前实习的一家公司工作,也算是站住了脚。这几年我一直软磨硬泡想要他过来,他始终没同意。微信地址发了好几遍,他好像看不见一样,一天到晚就问我累不累有没有男朋友。有一天我实在气不过,就在电话里冲他吼:“我又没有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哑然,最后向我妥协:下个月就来。
然而我打了第五个电话,他才姗姗来迟。
他拎着一个小的黑色行李箱出现在小区楼下,见我下来,局促的手想要拉住衣襟。然而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猛地跳上去抱住他。良久,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变漂亮了。”
我笑着说:“哥哥也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拉着他上了楼。他进门,左右看了看,也没说话。我率先开口:“我一直一个人住。”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敲了下我的脑袋。“想什么呢你?我是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我接话:“那哥哥还不过来帮忙?”他被我噎住了,笑着摇摇头:“说不过你。”
我帮他收拾好房间,去拉他的手,他也没拒绝,就任我拉着。他的手心里都是濡湿的汗,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我说:“别怕。”
“……爸妈不会开心,我们这样……”
“他们会的,我说会就会。”我坐在床上环住他的腰,他的腰很瘦,温温地散发出热量。“你过来,不就是想好了?”
“我——”
“我现在有钱养我们两个,不用你工作了,”我闷在他的腰间说,“你要是不愿意出去,在家里休息就好。”
“那人家要是知道——”
“知道就知道,”我抬起头,“我陪着你。”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个之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他以前很少会告诉我他心里的想法,不过在北京,在这个他不熟悉的城市,他变得更依赖我。他犹豫了片刻,轻柔地抚上我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我突然抬起头:“我们以后不要经常**。”
显然面对我,他把他的经验都抛到了脑后,整个脸涨得通红:“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我一本正经地逗他:“人家说会老的快……我不想你很快变老。”
“我……我本来就比你大……”他有些难堪,随便说了句应付的话。我意识到我玩笑开过了头。
“哥哥永远不会老,我要是嫌弃你,就不得好唔——”
“闭嘴!”他气红了眼,蹲下来狠狠捂住我的嘴,“上过学的,又不是我这样的,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眨眨眼,意思是我知道错了。他叹口气,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他一直紧绷着的心,也终于在我们之间的吵吵闹闹中平静了下来。
晚上。
“哥哥还抽烟么?”
“……有时候,不抽也行。”
“不抽好,伤身体——也少喝酒,你之前喝了太多了……我想,有空给你约个体检……”
“你想的话,我就去。”
“你又乱想!”
“我没有。”
“没有嘛?”
“嗯。”
“好吧……诶?你也从来不说脏话,好神奇……”
“只是不对你说……”
“真的吗?那你说一个我听听。”
“……睡觉吧。”
“说一个嘛!说一个……”
“睡觉。”
“好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