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16号,正是李源所说的“下周二”。
李源虽然是个爱交际的人,但同样眼光很高,比如别人交朋友是享受呼朋唤友的乐趣,他则是只勾搭自己看得上的人,无论男女,也不管身份是什么,只是遵循着“图我高兴”这几个字。
赵黎星一进包厢就看到李源正十分热情地招待着桌上的朋友们,看那比比划划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给交响乐队做指挥。
他刚撂下筷子,一转身,就看到了正回手关门的赵黎星,他今天穿着很休闲,清爽的白T加上一条深黑色牛仔裤,紧紧贴在腿上。腰间的皮带上有几个铆钉,原本只是普通的装饰,但穿在他身上,李源总觉得还差个耳钉这种黑怕风的装饰品。
但他也知道,赵黎星这种看起来乐天派的人心里面的规矩和守则好像比警局门口挂着的都要多。
他脸上带着笑容,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赵黎星手里拎的一个精美包装盒,不由得一挑眉,“嗬,来吃饭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你看看这多破费。”
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很诚实地接了过去。
赵黎星说,“知道你只喝唯露家的自酿,特意排的。”
“还得自家兄弟,他家那老板娘一般人可是不接待的。”
“巧了,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
赵黎星说完微微一笑,简直是装逼于无形。
李源带他进去,给大伙认识。出乎赵黎星意料的是,人不多,而且基本都是熟面孔。
有几个人客气地叫他赵队,或许也有调侃之意,他拉了张椅子坐下,“私下里叫我黎星就行了,各位局长,都是百忙中抽空来的?”
饭桌上笑意融融,气氛又开始活跃起来。
王小山是刑侦队最早的老人了,今年四十多岁,虽然资历上去了,职级却没什么变化,平日里还能稳重自持,一副前辈的老成模样。现下喝了点酒,有点上头,开始拉着离他最近的赵黎星劝导。
“我说小赵啊,叔是过来人,知道你现在身居高位了……嗝……”
王小山说一半打了个酒嗝,赵黎星有些微微的无奈,“不是什么高位,只是暂代,回头上面落了听,我就安心回去做我的小侦查员了。”
“这可不行啊!”王小山抓着他的胳膊,脸和脖子都急得通红,“年轻人不能没有上进心,我……我当年就是太谦虚了,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然啊哪至于像现在这样。”
赵黎星看着他,眼神微一沉思,没有说话。来市局这么多年,他过得都算顺利,甚至于有些过于顺利了,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体制内,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和想法的人都有。
只是他来这里,本就不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说有一天他想争取什么,那也只会因为他觉得这样能更有益于自己的精力更纯粹地集中在一个地方。
他倒是很羡慕王小山,快五十的人,还没有退居二线,还能时不时地接触第一现场、指导新人。
人总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也有优势可取。
李源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气氛,虽然桌上仍有三三两两拼酒的人,但他很快就绕到了赵黎星的身边,手指弹了弹玻璃杯壁。
“出去整一杯?”
王小山抓着赵黎星的右上臂,趴在桌上睡着了,李源没有惊动他,而是拿开了他的手,赵黎星点点头,顺手拿了两罐啤酒。
“怎么样?”两人站在门口的石象,那象很大,足有两米高。夜风深深地吹过,李源点起一支烟,风从他那边来,赵黎星没有烟瘾,但此时此刻他也想来一根。
李源先开了口,他转头看了眼赵黎星,给他点火。
两人身边烟雾缭绕,此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寥寥,唯有头顶又黑又浓的广阔苍穹上缀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
“前几天那个案子,结了。”
李源稍微想了想,他好像有点印象,又没有太多。
“我想起来了,这事还上过新闻吧。那孩子也太惨了,先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又被养父母虐待,好不容易有个阿姨对自己挺好的还是人贩子,最后失心疯把买他的那家人全杀了。”
赵黎星只是任由手里的烟点着,没有吸烟也没有说话,背靠着石象,眺望着远处已经分辨不清的地平线。
“这案子原先是我师父负责,因为牵扯到了跨省的人口贩卖,所以那段时间经常见不着人,办公室的灯一点就到天亮。”
李源点点头,他才来实习一年,对这边的旧事不清楚,但赵黎星的师父不是一般人,能力超群,被誉为当代宋慈,法医出身半路转刑侦,放在整个公安界都不多见。这样的人却甘心在德林这样的二线城市里当一个刑侦支队的副队长,而且一当就是大半辈子。
这老头脾气极倔,除了办案的事,想在他身上动歪心思是绝不可能的,一支队队长陈乔还在任的时候,就总是无可奈何地说,“柳镇能当这个副队长还是因为之前秦局和他许诺,这样他办案时候能松松绑,不用早请示晚汇报了。”
他沉浸了一会,想到了什么,去看赵黎星的侧脸,发现他和柳镇很像,不是长相也不是气质,而是一种思维上的、内心深处的坚持。
要说区别,他觉得赵黎星或许没有他师父那么硬,可是让人看不清,不知道是一块璞玉还是一团软趴趴的橡皮泥。
李源的喉结动了动,“那……之后呢?”
“我师父说那个人贩子自从做完那单后就隐姓埋名再无所踪,他的亲生父母不管,养父母由于吸毒过量,精神错乱,双双从28楼坠落。”
“可这案子不应该早结了吗?”
“今年3月,他的治疗期满,他养父有个妹妹,想通过成为他的监护人来获得她哥哥的KTV遗产继承权。她坚决不同意将自己侄子留在精神病院,并声称如果警方坚持她将会提起公诉。”
李源觉得苗头不对,“可……可我们是刑侦队,难道?”
赵黎星吸了一口烟,将仅剩的那点火星在手心里揉碎。
“上个月他杀了自己唯一的监护人,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姑姑。”
听到这李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也太可怕了……”
“他第一次放火时,没有人证物证,仅靠村民事后的证词,很难判断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但这次,受害者家里有摄像头,监控记录下来了他杀人时以及事后分尸处理的一切情态,综合判断他行凶时是意识清醒的。”
“是不是因为他的姑妈虐待他?”李源又提出一个猜测。
赵黎星轻轻摇头,“他的姑姑对他确实不好,甚至快到了故意虐待的程度,但他的爆发和这个无关。”
“那是因为?”
“因为她说了一句话,她说,如果你再不听话,就让谢花再把你卖到小石村。”
“这话确实太恶毒了。”
李源下意识皱起了眉,他接触的这种案件很少,大多数的刑事案件他不用去第一现场,只需要在结案报告上客观记录几笔,而很多案子中的复杂曲折他虽然听说过但也并不关心。
他隐隐觉得这些东西有一种气场,会将人的心性向下拉,就像那些见得多尸体的杀人犯,很多时候他会恍惚一下,觉得人走到麻木的边缘会不会对善与恶的感觉失灵。
这案子虽然离奇,但更加残忍曲折的案子他也一定见过,但此时的赵黎星隐没在光影分明的庭前灯檐下,神色很不分明,混沌的面无表情。
李源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老赵……你没事吧。”
“老赵?”
赵黎星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他快速地合了下眼,把烟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人在门前檐头下。
这次李源能看见他的表情了,是平时总带着点微笑的神情,虽然这时看起来有点疲惫。
李源连忙走过去,咳嗽了一声缓和气氛,“那个,咱们不说案子了,进去把他们召唤起来,再喝两杯?”
“抱歉。”赵黎星好像收拾好了情绪,又有点疲惫地将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我想先回去。”
李源想起来什么,手里拿着两罐酒,“你记得欠我一顿酒。”
“嗯。”赵黎星答应了一声,李源虽然是警队里年纪最轻的,但情绪的控制确实是最好的。不是没有喜怒哀乐,而是胸中似乎有海,能吞没一切情绪。
“明天我不去送你了。”
“知道,你忙你的,当我是小孩呢,老要人陪。”
于是赵黎星敛下眼眸,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