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自游出于一些考虑并没有立刻让赵黎星沉冤昭雪,反而让他老老实实等待15天后的复检。
赵黎星这次来的也很匆忙,在办公室里,亲热当然是有尺度的,黏黏糊糊二十分钟,随青蔓对着全身镜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赵黎星帮她系上了最顶端的扣子。
随青蔓看着两人在镜中一前一后的身影,她沉吟了一会,还是说道。
“你的时间应该很紧张,但是我之前给你发过12床病危的事,你应该清楚……”
“嗯。”赵黎星应了一声。
“我来这也是因为这个。”
“哦?”随青蔓乜了他一眼,“原来想我都是假的啊。”
“怎么会,想你是真的。”
他说着手在她的发梢轻轻一捋。
“走吧,去看看情况。”
中午医护都去吃饭了,再加上这层病房里入住率不算高,很多都是需要单独隔离的病人,除了日常检查和送饭送药外,只要不出事也没人去额外理睬。
“你们医院不考虑再招点人吗?”
“工资低,待遇一般,社招吸引力不大,没有编制,应届生也来的不多。这里的年轻人大多数是来做课题研究的,归根结底,精神疗养院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精神病院,但横向对比,因为有相当的公益性质在,所以专业医护更倾向于去三甲医院。”
赵黎星点点头,两人走到了12号病房厚重的白色铁门外。
他很清楚,像谢石这样的病人不在少数,但是更多人也没有他这么“幸运”,在这里失去了一定的自由,但是获得了公益性的治疗。
如果放在他之前的家庭里,赵黎星想起来一开始柳镇和他讲述的案情。谢石像一只狗一样被养父母拴在老化的暖气管旁,总是在发抖,一年四季不能出门见人,动辄打骂,吃的也都是剩饭剩菜,发霉与馊掉都是经常事。
“你来的路上确定没有人跟着?”
“放心,秦局派了可靠的人帮忙,没人发现。”
随青蔓说,“从你这句话里,已经有至少三个人发现了。”
“……咳嗯,那个不要拆台嘛。”
“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去专科医院检查过,确认是脑瘤……已经是晚期了。”
“嗯,”赵黎星的神色有些凝重,“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你跟我来换衣服消个毒。”
换好衣服,两人往里走。
门被推开的时候是容易让医生紧张的时候,因为一些不加束缚带又没有用镇静剂的精神病患者会做出一些让人难以想象的事。
但谢石已经很虚弱了,他像一颗干巴巴的种子,被放在皲裂的地面上。
他错过了为人最好的时期,再见面时居然是迎接自己的死期。
赵黎星站在他床边不远处,谢石的身上还粘着心电图的磁铁和一些其他仪器,胳膊上有几块小小的淤青。
随青蔓说,“他不怎么吃饭了,只能吊营养液和盐水维持生命。但他对很恐惧针管,只能在用了镇定剂之后才能打点滴,不然在剧烈挣扎下会回血。”
赵黎星轻轻“嗯”了一声,这大概是他的养父母谢文利和王美娟造成的阴影,王美娟是护士,经常把在医院里受的气用针头之类的尖锐物品扎他、割他。
谢文利开了一家KTV,经营风格和他的手段一样粗暴,手腕粗的武打棍、带刺的小狼牙棒和韧性十足的皮带,这些都是他常用来虐待谢石的手段。
而现在谢石的病号服最上方,脖颈处靠近锁骨的那一块地方还有着烟灰烫伤的痕迹。
“谢石被人们知晓的新闻有两个,一个是十五年前横跨南北七省作案的拐卖团伙被打,谢石作为第一个被救出来的孩子,那张在小石村头破血流被架出来的图片深入人心。第二个,就是前一阵刚宣判完毕的故意杀人案,谢石的姑姑为了合理继承谢文利的KTV而强行争夺监护资格,将谢石从市三院弄回了家,也是非打即骂,最终被谢石持刀杀害。”
“这两个新闻我看过,也是因为第二个新闻的热度才牵扯出来第一段往事。”
随青蔓说,“很多人认为谢彩凤是咎由自取,如果她不贪这份财,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但也有人说这样的精神病人就应该枪毙,省得浪费社会资源。”
赵黎星稍微凑近了一些,此时谢石有逐渐苏醒的迹象。
“他的情况并不稳定,虽然他现在身体虚弱,但人的爆发力还是很强的,可能会伤到你。”
赵黎星朝她笑了一下,因为戴着口罩,随青蔓只能看到他弯起来的眼睛。
她把手环在胸前,“好吧,我不阻拦你。你既然说是办案需要,那么尽快吧。”
“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在赵黎星走到他床边弯腰观察时,随青蔓说道。
“不伤害、不刺激。”
赵黎星稍微用轻一点的声音说道。
听到周围有人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来,谢石的瞳孔慢慢聚拢。
谢石的情绪容易激动,第二次逮捕的时候赵黎星运用了随青蔓教给他的办法,尽量稳住他的情绪,让他认为处于安全状况下。
因为这一点善意,谢石也记住了他。
赵黎星叫了两声他的名字,谢石盯了他好一会才认出来。
“叔叔……警察叔叔。”
谢石只知道重复着这几个字,赵黎星的外表显然和叔叔这个年纪不相称,但谢石智力如同七八岁儿童,只记得以前谢花教过他见到警察要叫叔叔。
随青蔓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提醒道,“你看到他这情况了,你想让他帮忙,从法律和现实上都是行不通的。”
赵黎星没有说话,他冲随青蔓轻轻晃晃手指,然后转过头看着呆愣盯着他的谢石。
“石头,我是赵黎星,你记得我吗。”
谢石重复了两句,“赵……警察……石头……”
赵黎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个小袋子,那里面装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全家福,但他开始并没有直接把这张照片展示给谢石,而是拿了几张其他的不相干照片让谢石挨个看。
谢石木木的,了无生气地看着一张张照片,然后不断摇头,这是病人不耐烦有攻击性行为的前兆。
随青蔓提醒了他,赵黎星便直接放到了最后一张照片,而原本噘着嘴像小孩子,马上要发脾气一样的谢石,突然眉头深深皱起来。
现在的他一举一动都像个捉摸不定的小孩子,他的面部表情就完全彰显了内心的想法。
谢石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激动地握住那张照片,手指指端不断在光滑的照片上点点敲打着,“谢……谢妈。”
赵黎星心里一沉,而此时旁边的心电监测仪也开始发出机械提醒的声音。
随青蔓看着,她不太清楚赵黎星的意图,但她只能告诫赵黎星不要进一步再刺激他。
赵黎星收回了照片,他叫了几声谢石的名字,这个一向显得盲目痴愚的病人此时此刻竟然“啊啊”地张着嘴,眼角也留下眼泪来,很快眼泪鼻涕就混在一起。
赵黎星拿口袋里的纸给他擦了,按住他躁动的手。
“青蔓。”
随青蔓上前,引导他安静下来,随后又给他吃了镇定药物,不一会谢石又陷入了睡眠。
“先出去吧。”随青蔓说着,赵黎星跟她回了办公室,而他的脑海里已经风起云涌。
关上了门,随青蔓落了锁。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现在能说了吧。”
“嗯,本来也该告诉你。”
于是赵黎星便尽量言简意赅的把主要的怀疑说了,随青蔓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便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你……应该清楚,虽然谢花这个小头目当时没有罗网,但这些年过去,她也该是四十岁左右,你说的这对双胞胎父母,并不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如果她们的脸长得一样,怎么会没有人怀疑呢?”
赵黎星说,“并不是完全一样,应该说轮廓,尤其是下颌角,谢花的左脸颊下颌角有一块小拇指盖大小的凹陷,肉眼乍一下看不出来,但在高清摄像头下会很明显。谢花这个人留下的清晰照片并不多,唯一一张就是身份证拍摄的证件照。我将她和李家双胞胎姐妹的母亲——崔旭芳的骨相做了技术对比,发现两人的缺陷是一致的。”
随青蔓不由得惊奇道,“你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你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就是唯一缺漏的地方了,说实话,我师父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没有抓到谢花,之后再怎么搜索追捕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如果按照当时的想法,大部分参与的警员都认为谢花可能在我们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借假身份出国了,加上当时也抓了不少关键涉案人员,相比他们来说,谢花这个人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赵黎星的意思很简单,他曾经复述过秦自游的一个理论:所谓犯罪就是浑水摸鱼,而警察就是渔夫,在捞鱼的时候未必能面面俱到,只要抓住了大鱼,瓦解了整个团体就是胜利,至于杂鱼可以不那么着急,或者秋后一起算账。
可柳镇显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他似乎认定了谢花的重要性,但迟迟无果再加上他是专案组副组长,他这样不同意结案,反倒惹得其他人不快。而最后秦自游作为专案组的执行监理直接越过他,把材料提交了上去。
这大概也是两个人性格的一个反射,之后秦自游青云直上,而柳镇则专精于自己的一小块地,有时候他确实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被调到上海一方面是出于照顾快退休的老同志的考虑,但另一方面也因为在德林市局隐隐受排挤。
“这事我听我爸提起过,当时大家说法不一样,有人觉得他这样固执反而会耽误专案组其他人回去查自己的案子,而且于流程上也拖了太久,终归不合适。也有人觉得他这样做是负责的表现,不过很少就是了。”
赵黎星说,“因为局里的要求是专案组的案子必须要一起归案,我师父觉得谢花的案子不能分出来,以当时的警力和技术手段来说,找到一个人贩子的踪迹虽然难,但总归比当时市局刑侦的单一手段要快。”
说着他摇摇头,“这都是过去的旧账了,说多了也没用,关键是从那以后我师父就把这个人贩子的照片始终贴在自己的警务本上,时刻提醒自己,还有一个犯罪分子没有抓到。后来我把这张照片要了过来,连同我师父的警务本一起继承了,有时候遇到没有头绪的案子我就会看一看警务本,同时也看了很多次谢花的照片。”
“虽然照片和本人会有些差别,但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一个人的气质和轮廓,如果不是十分刻意,是很难改变的,包括她看向镜头的习惯,是向偏右上处注视。”
“我听说过一些手段,一个人通过道具改变自己的容貌,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假的和真的终归不同,现实也不是影视剧。”
赵黎星的神色沉沉,“青蔓,那是十几年前了,现在的手段完全可以在五十米范围外和真人混淆。”
“是么?”随青蔓虽然有些怀疑,但自己也不是万能的,这方面的信息她也不是完全了解。
“嗯,有机会我给你展示一下。”
“你为什么让谢石辨认呢?还拿了那么多不同女人的照片。”
“青蔓,你可以再看一看,这些照片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随青蔓听着,仔细地看起来那六张照片,这些照片总是有一些地方透露出不同程度的像。
第一张的眼睛和第二张轮廓一致,其他地方又不同,第二张的鼻子和第三张又像是复制粘贴,第三张的耳朵和第四张……
随青蔓想了想,她眼神清明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赵黎星,“你这些好像有些过于刻意了,难道都是假照片吗?”
“是。”赵黎星大方承认道,“用PS叠了一下底,又修改了一下。”
“可是谢石……他并没有选这几张照片?”
赵黎星很确定地说,“是!谢石和我们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说句不太好听的,他就像一只小动物,有着自己的直觉和辨识人的方法。他开始看到我的时候显然是对我现在的样貌有些陌生,但是很快他又确定了我的身份。”
“说实话,最开始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因为这事单说起来是有些离奇曲折。”
“如果在这说话的不是你赵黎星,我真会以为是谁在编故事骗我。”
随青蔓这样说着,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她能感受到这些案子一个叠一个,就像无穷尽的漩涡。
“可是……谢石的精神状况不好,就算他的反应正好验证了你的想法,说不准也是巧合。”
“你说的很对,这是完全不能忽略的。但除此之外,我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自己多年来直觉的信任。我有时睡得不是太好,在梦中好像经历了一遍师父笔记里写的当年的案情,谢花的面貌会模糊,但是最近我却能够看清她的脸,慢慢地变化成了崔旭芳。”
随青蔓道,“你这倒像是门捷列夫梦中得到了元素周期表的灵感一样。”
“那毕竟只是梦,或许是一种思考方式。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可能会真的相信上帝之手眷顾了我的大脑。我更倾向于是在清醒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在梦中完全被无干扰的放大了。”
随青蔓说,“但你要考虑,十五年前的谢花是真的她还是假的她,如果她用的不止是假身份呢?我是说,如果人也是假的。”
“嗯,这点我师父的笔记里写过。谢花的名字大概率是假的,她用的身份也是假的,但是她的脸确实是真的,因为前前后后出现在所有涉案人口供中的都只有这一张脸。”
“好。”随青蔓说,“要是这样倒是理清了不少,也就是说,十五年前的谢花用的是真面孔,但……我是说如果谢花和崔旭芳是一个人,那么现在的崔旭芳是如何改变的面容。”
“这样生活了几十年,总不可能是化妆,我更倾向于是用了医疗手段,硬性改变了原本的五官轮廓,再加上部分修饰。”
随青蔓说着,微微沉思道,“可是她为什么不把颧骨的一小块凹陷也填补呢?”
“她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脸只不过是有一些稍微的不对称,并不把这当回事。何况骨相上的一点缺陷也是可以通过脸部肌肉和皮肉来填补。”
随青蔓没有说话,赵黎星也忍不住回想起刚刚的温存。按理来说,现在的情形是偏向正经严肃的,但喜欢的人近在眼前,他怎能不心猿意马。
“青……”
他刚说了一个字,随青蔓就立刻按照理顺的思路道。
“你根据自己的直觉进行了对比,先是找到了一个小证据,再顺着它来让谢石再次验证,但现在还不够,崔旭芳如果也是一个假身份,那么对方一定会把任何不对的地方都尽力掩盖。也就是说,即使你能找到真的崔旭芳的照片,恐怕也都是被替换过的,何况崔旭芳还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十五年前她更是没有当上管理层,再加上你现在的处境,之后会很有难度……”
赵黎星眼带笑意地看她,“有你的担心,我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随青蔓稍微侧过身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碧玉,“……咳,我只是……”
“不要解释嘛。”赵黎星凑到她面前,难得的摆出一副偏向示弱的撒娇姿态。
“**苦短,再亲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