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几声响,零星火苗从洞口火堆顶端迸射出来,飞溅到一旁雪团上,转瞬消散。
俞沅之手脚暖和许多,面色红润,靠在霍琅怀里,两人谈起顾浔阳,她几度哽咽,盼绝处逢生,吉人天相,奈何希望渺茫。
霍琅则明言其遇伏疑点重重,需回京细查。
“阿姐也这样说!顾将军极有可能被人里应外合,设局谋害!”
霍琅挑眉:“阿姐?”
俞沅之坦诚她与罗羡仙近日经历,若非女子襄助,她难以出关,然而获悉罗羡仙成为六皇子妃,男子并不诧异,仿佛早已料到。
他低声道:“可惜了。”
俞沅之眼圈泛红:“顾将军还有可能活着吗?”
士兵艰难搜到残铠,断剑,裂骨,凡此种种都证明顾浔阳葬身谷底。
霍琅沉吟片刻,道:“一日未见尸身,就不能断定他身故,那些白骨究竟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存在疑点。”
他将俞沅之抱得更紧些,附耳道:“这些事归城再论,出征前你不是说过,有话想问我吗?”
“我……”俞沅之迟疑,断断续续道,“我先前的确想……”
但在她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欢喜,与霍琅劫后重逢的喜悦后,那些话宁肯烂在心底,若他果真为恒人,她既无法劝说自己接纳,又无法决绝放弃,两相为难,索性逃避更容易。
“让我猜猜。”霍琅低笑一声,唇贴她的额发温柔道,“你想问,我到底是不是恒国人。”
噗通,一枚石子沉入深潭。
俞沅之心口一窒,指尖攥紧裙摆。
男子微阖双眼,嗓音发闷:“沅沅,如果我身上确实流有恒国的血,你会离开我吗?”
洞内陷入一片沉寂,安静到仿佛能听清山间每一声风啸,时而强劲,时而轻柔,时而空余叹息游荡飘摇。
霍琅轻吻她的长睫,低语:“可曾听说过恒邺和亲止战,丰瑛公主?”
俞沅之一点点松开裙摆褶皱,她在幼时曾数次听村中老人谈起,那是一位心怀大义的女子,深受邺国后世子民敬仰。
恒邺源起同根,兄弟不睦,分崩离析,接连战役令彼此元气大伤。
百年前,邺国突遇大旱,万千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君王拜祭天地,颁罪己诏,主动派遣使臣至恒国议和,并封国公之女为公主,出使和亲。
丰瑛公主姿容秀美,温婉坚韧,夫君为恒国宗室子弟,两人虽为政治联姻,脾性颇为相投,婚后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共同救济贫苦,乐善好施,公主以宽仁之名甚得当地民心。
然而世事变迁,若干年后,丰瑛公主被一纸诉状告到御前,诬陷其密谋叛变,诬告之人将公主亲笔书信,意图招揽兵马,勾结外邦等证物一一呈上,恒君大怒,当即下令丞相严审。
官差在押送公主途中遭遇埋伏,歹徒所持刀剑均刻有邺国图腾,丞相领兵及时赶到,断言邺人作乱,劫囚事败。
公主深知大难临头,愿以死明志,她的夫君却抢先一步,为证妻子清白,站在城墙之上提剑自刎。
百姓亲眼目睹纷纷跪地痛哭,请天子顺应民意,饶过公主。
恒君闻讯震惊,下旨将公主禁足,案件不再公开审理。
“府邸被封,公主从此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无人知晓她的结局,恒邺自那时起战火频生,有人说公主因思念夫君,在头七之日带着三个孩子追随于泉下,也有人说公主一辈子都困在那间院子里,直至故去。”
俞沅之目不转睛望着霍琅,忙问:“所以哪段传言为真?”
霍琅揉了揉她的头,平静道:“都是假的,半年后恒君再次下旨审案,公主与三个孩子被流放边境为奴,路上死了两个,仅有最小的女儿侥幸存活,公主与小女儿相依为命,但她积劳成疾,时日无多,死前将她夫君亲手雕刻的两名玉佩留给幼女,保她平安,也是这世间唯一能够证明丰瑛公主与夫君真心相爱的证据。”
“玉佩……”俞沅之喃喃自语,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她难以置信,牢牢握住它欲言又止。
霍琅坦然道:“沅沅,我的阿婆就是公主幼女。”
她微微张嘴,呆愣好一会儿,男子则缓慢地舒了口气,像是压在身上多年的沉重大石骤然移开。
“阿婆饱受欺凌,颠沛流离,挨不过饥寒交迫决定自缢,岂料绳子断裂令她滚下山坡,刚好砸中一个奋力攀坡的男子,男子原是邺国士兵,箭术精妙前途无量,却因意外瞎了只眼睛,被迫离开营地变为平民,他没有怪责阿婆,反倒将自己仅有的干粮送给她充饥,两人在同样落魄潦倒的境况中暗生情愫,以玉佩为鉴,许下白首之约,他们悄悄来到邺国边境一座山上住下,阿公打猎种田,阿婆织布养狼,偶尔还会救济周围村子的孤寡老人,帮助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没过几年山寨初具规模,日子好了起来,我娘也出生了。”
霍琅娓娓道来,将秘密悉数坦言,包括他的身世。
“娘箭术练得好,总会溜下山到镇里玩,她十八岁时,在下山途中救了一个被狼群围攻的重伤男子,那人剑眉星目,一身戎装丰神俊朗,我娘瞧上了他,想招其为婿,就将人带到寨里养伤,不曾想被阿公发觉,所有人都以为阿公会将男子丢出去,但是他见到男子腰间令牌,居然径直跪地叩头,那人苏醒后继续留宿山寨几月,对我娘动了情,离开前留下令牌,再三承诺会接我娘进京,但直到我四岁生辰前,他都不曾露面。”
越国公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俞沅之对此困惑不解。
“越国公接你入京时,你十三岁,你的阿公阿婆又都在哪儿呢?”她问。
霍琅眸中光亮一点点黯淡,揽着她的手臂略有僵硬。
“不在了。”他歪头紧紧靠着俞沅之,喉咙像被棉团堵住,哽咽低语,“阿公阿婆,连同山寨上下一百三十三人,都被朝廷派兵剿灭,烧成一片灰烬。”
霍琅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微弱。
十八年前,北边村镇数月大旱,田地颗粒无收,赈灾粮被贪官动了手脚,米粥与脏泥无异,处处哀鸿遍野。
他的阿公阿婆省出粮食救济当地受灾百姓,但此事被歹人大做文章,以山寨自立为王,笼络民心为由上禀襄京,圣旨命二王爷领兵剿灭叛党,铲除地方异心首领。
寨中人纷纷死在官兵箭下,一把大火烧光了整座山。
霍琅眼中布满红丝,一眨也不眨,喃喃叙道:“那天是我四岁生辰,有支箭对准我的脑袋,娘扑在我身前被射中后背,我们被浓烟呛晕,醒来时人已躺在山下。”
他搭下眼皮,嗓音沙哑:“可是逃出来的人只有我和浑身血污的娘,我求人救娘,一双黑靴停在我眼前,他把我和娘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一点都不好,我成日关在没有光亮的地牢内,每天只有半个脏馒头,与两个年岁相仿的男孩一同习武。”
俞沅之坐直身子怔怔望他,心口钝痛得厉害。
男子满头大汗,握拳道:“控制我和娘的人叫江爷,是个专门为恒国权贵豢养细作的门客,他用尽方法要我顺从,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完全成为恒国的棋子。”
“恒国细作……”俞沅之小声重复,眸间尽然惊诧。
霍琅颔首:“他们打算在三个孩童中挑选一人,回到大邺承继越国公外室子身份,其实越国公的露水情缘本就是个局,筹谋十余年,外室女为恒国细作,幼子早夭,为消除怀疑并让越国公愧疚,她在诉情后立刻自戕。”
俞沅之脊背冰凉,心疼与错愕交错攀升。
霍琅竟不是越国公的亲生儿子!
“还记得你第一次做杏仁糕给我吗?”他问。
俞沅之木讷点头。
“好香二字并不违心,有次饿狠了,与一同被囚的阿丰,东明趁看管换班,砸门抢了他们的饭菜,手抓着就吞下去,像乞丐一样。”
他的过往,困苦、惨烈、坦荡。
俞沅之抿唇,鼻尖如同染了胭脂,酸涩四散蔓延。
霍琅沉默半晌,艰难提及亲娘遭遇,深眸一片骇人猩红,杀意露骨。
运往恒国边郊后,他的娘被江爷配给一个魁梧恶霸,每隔十天,霍琅就被他们吊在半空,脚踏不到地,眼睁睁看着恶霸虐待他娘。
江爷以此逼迫他心狠手辣,变为穷凶极恶的杀人狂,他娘遍体鳞伤被带走,那群人就会解开绑他的绳子。
结果或是恶霸将他打死,或是他反杀恶霸。
“终有一日,我在对战中占了上风,将那人踩在脚下,碾碎他的膝盖,砍断他的双手,再一刀插入心口,满身都是血,但我成功了。”
霍琅仰起头,轻轻阖眼:“九年里,娘忍辱负重,接连生下三个孩子,一个被恶霸醉酒摔死,一个活活饿死,一个生下来就咽了气,江爷威胁她,若敢自尽,就会像杀狼崽一样,一点一点割断我的喉咙放血。”
俞沅之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前世她何尝不是另一个霍琅!
一双杏眸涌动着凌厉恨意,泪模糊了她的视线,肩膀止不住地抖:“用亲人要挟逼迫,他们不配称为人,应该早早投胎转世做畜生!”
霍琅伸手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颈窝,低声道:“这道峡谷,是唯一无需通关就能回邺国的路,我尝试探过许多次,十二岁那年终于爬上来,我想带娘逃,但回去后被他们运到城门口,送往邺国乡下成为越国公的外室子。不出三个月,阿丰传消息给我,说娘不愿我被胁迫,她相信只要没有她在,我就不会束手束脚任人摆布,她的孩子绝不为细作……”
男子停顿片刻,嗓音哽咽低哑:“她……用一根绳子,自缢而亡。”
俞沅之手臂环过他的腰,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哭声。
“我彻底摆脱要挟,自告奋勇四处征战,立功争权,开始报复恒国,报复当年诬陷山寨叛变的大邺官员。江爷几年前烧死了阿丰,去年我终于找到机会,私下越过这道峡谷将所有知情人灭口,但未料一起长大的兄弟东明,在最后关头将刀刃对准我,他想博得恒国信任。”
俞沅之恍然大悟,所以霍琅才会重伤昏厥在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