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府后巷。
王凛推开马厩木门,一道白影跃然而出。
俞沅之正在转角扶膝喘气,抬眸时指尖轻轻震了一下。
“萤风!”
光亮一点点冲破暮色,她心底无数条沉重锁链顷刻断裂。
白马奔向她,俞沅之抬手,萤风驻足在她身边,低头蹭她的掌心。
王凛疾步走近,低声道:“上马,我送你出城。”
俞沅之并不知晓王御史会骑马,在她眼中,王凛书卷气浓,儒雅斯文,是位惯乘肩舆的文官。
男子将提前备下的地图、干粮、银钱与药材等行囊交给她身后几名近身护卫,一匹枣红骏马在前,俞沅之与萤风紧随其后,难怪方才罗羡仙为她换上的是套骑装。
凛风肆意拂过耳畔,但她并不觉冷。
城门口守卫严密,俞沅之刻意将风帽拉低遮住大半张脸,递上通关令,因两国交战,陛下颁布严令,平民百姓甚少出关,纵使有通关令也少不得被盘问,幸好王凛身份不同,与守卫简短交涉,一行人顺利出城。
月色朦胧,光秃枝桠偶有冰晶垂挂,王凛一路相送至襄京城三里外。
“多谢王御史。”俞沅之勒马停下,手指微微颤抖,“还望王御史对六皇子妃关照一二,护她周全。”
陛下圣旨及时调虎离山,通关令,马匹行装,足以说明罗羡仙求见徐鄞未果,寻王凛设局襄助。
“你放心,我会的。”男子颔首。
丁点凉意融化在指尖,俞沅之缓缓仰头,零落白光飘摇纷落。
是飞雪。
她摊开手,璇花落入掌心,绑带下灼热的伤口正一点点变凉。
“我们走!”
她重新握牢缰绳,夹紧马腹,一路向东。
王凛望着逐渐没入暗色那抹雾蓝背影,喃喃低语:“保重。”
烈风呼啸,她越过长桥突然放慢行速转头回望,漆黑夜幕中,一道挺拔身影茕茕孑立,面容模糊,但那双眼眸,朗烈清透,炯然明泽。
似曾相识。
“俞姑娘,是否还需回去?”随行护卫问。
俞沅之低眸:“不用。”
轻雪打湿她的眼睫,视线中一道道冰冷剪影愈发模糊。
在她离开后,王凛迟迟未动,他其实很想问,如果……
罢了,没有如果。
-
腊月初五,萤风在明阳镇西北废坡停驻,抖落蹄旁雪沫,呼出的白气瞬间结为冷冽雾团。
俞沅之一刻不愿歇息,日夜兼程赶往故土,年初临郡地动,波及明阳镇,镇上百姓大多举家搬迁,街道再无往日热闹光景,目之所及,人烟稀少,冷情寥落。
她奔向两人相遇的山洞,诚如霍琅所言,山石滚落,洞门被彻底堵死,但在不远处,山有小口,初极狭,复行数十步,内里空地颇为宽敞,岩石触手生温,遂暂放行囊于此。
俞沅之很快振作精神,将几名护卫带往险林,雪地摆下树枝言明峡谷大致走向,她打探到邺**队已然归京,仅有少量兵马在百里外继续谷底搜寻。
她坚信霍琅活着,玄风也活着,否则大军找不到霍琅,也早已找到中瘴气的马儿尸身,既然谷底搜寻杳无音讯,那么就沿山体一路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马蹄足印。
几名护卫原本半信半疑,但见俞沅之如此坚定,心中不免燃起一丝希冀,他们都希望将军尚在人世。
腊月初六,夜里大雪纷飞,朔风凛冽刺骨。
归山时,风雪迷晃双眸,最前头的护卫听到一声钝响立刻转身,俞沅之一脚踩空滚到雪窝里。
她被扶起,浑身冻得止不住哆嗦,嘴唇干裂泛紫,掌心血一点点渗透绑带,凝为一团冰红。
奇怪的是,全然察觉不到痛。
护卫咧嘴,掸掉厚雪,称其为冻僵之故。
腊月初七,俞沅之十八岁生辰。
她一边用粗树干探雪路,一边痛斥天太冷冻得大家脸疼手疼,她身后那魁梧高鼻侍卫目瞪口呆,原来俞姑娘一点都不温柔,他们先前均被皮相所惑,误以为其温婉可人。
若俞姑娘是男子,大抵也是威风凛凛,嘴硬心软的将帅。
“来!快来——”
一声颤抖吼叫震裂雪层。
俞沅之后颈骤僵,胸膛仿佛被擂鼓鸣击,疯狂向喊声奔去。
“这枚三翼箭镞,是将军的!”
她接过箭镞,急促吸气吐不出字,随即扑跪于前,十指急掘,直至指尖忽触一丝温热。
“快拿刀!割开它!”
雪层覆盖了一件残袍,袍子大半与雪冻在一处,仅能撕下一段,玄金相融,满是污秽。
“将军……将军就是从这里坠崖的……”
魁梧高鼻护卫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几人缓缓垂头,或跪地呆滞,或咬牙呜咽,任凭风像刀子般刮裂脸庞。
“不可能。”俞沅之喃喃摇头,“不会,这是他丢下的,是丢下的。”
她不住地重复,泪却不受控从眼角浸出。
“不可能!”
眼底逐渐蒙上一片黑雾,她竭力想要摆脱这种束缚,然而周遭只有无穷尽的幽暗,仿佛坠崖之人是自己,不见底的深渊正一点点拖住她,拉扯她。
终于,俞沅之再也承受不住,她仅存的希望被现实残忍击碎,握紧拳头狠狠捶向冻雪——
“霍琅!”
刚唤完,身边唯一一个站着的护卫咣当跌坐在地,颤抖着指向……
俞沅之猝然回眸,泪尚且来不及冻为冰晶,人竟像燕隼般冲了出去!
她是如何爬起,如何越过雪堆,如何快到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暂不得而知。
大家仅能在多年后,记起那日漫天琥珀金辉,一抹雾蓝荡于风中,坚定朝山林深处飞去……
-
霍琅瘦了,下巴、脖颈、手背,肉眼可见处均布满数不清的划伤,后背与腰腹的血洞已然凝为褐色血团。
见面那刻,他迫不及待摊开掌心,像献宝一样,将一块黑乎乎的药根捧给俞沅之,药根被雪水清理过,泥土去掉大半,根须似参,她诧异抬头,男子唇角轻挑,眸光清亮,得意的模样恍若稚童。
护卫大喜过望,在洞口燃火取暖,喂食马匹,从行囊中拿出药散与绑带。
俞沅之重新为霍琅包扎伤口,半个时辰内,一个字都不曾说。
反倒是霍琅一遍遍轻抚她的脸颊,一声声唤她的名字,眼珠一眨也不眨。
护卫奉令往西百里至营地通知阿严,几人快马离开,洞内寂静无声。
霍琅凑近些许,仿佛能看见他身后讨好的尾巴不停地摇晃。
“生气了?”他小心翼翼问道。
俞沅之沉默,伸手按住他胳膊上一道明显刮痕,疼得男子蹙眉咬牙。
她望向霍琅,泪珠流转在眼眶,半晌方道:“你是故意的?”
霍琅缓缓握住她的手,道:“怎么可能。”
对方布局周密,意在取他性命,但百密一疏。
“这道峡谷,我越过三次。”
能够活下来,既非天运,亦非偶然。
俞沅之忍不住哭:“那我生什么气!”
她担心啊!虽然不相信霍琅殉国身故,但几乎日日都在万念俱灰的边缘游走。
男子轻握她的手腕,温柔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安抚道:“不哭了。”
“你……你到底……到底……”俞沅之埋头在他的肩窝,声音断断续续。
霍琅大汗淋漓,虚弱应道:“说来话长,我慢慢告诉你。”
他阖眼低语:“黑灵草找到了,你生辰心愿,总归实现了吧。”
她曾在十七岁生辰夜许愿,希望能寻到黑灵草,救七皇子一命。
“再许,许个容易的,比如一夕之间,你摇身变为襄京城首富。”霍琅温柔逗她。
俞沅之破涕而笑,坐直身子。
“怎么又流这么多汗?你哪儿疼!”她焦急问。
“不疼。”霍琅轻捏她的鼻尖,“热的。”
俞沅之垂下眼帘,她明白霍琅只是在安慰自己,也明白他伤势严重,得快些赶回都城去!
“我们立刻归京!”她咬唇道。
霍琅未应,目光扫过她的腰间,继而向下,俞沅之忽地面颊滚烫,手指不自在地拉扯披风。
“乱看什么。”她娇嗔埋怨。
霍琅的视线又停留在她颈部结痂处,打量她掌心伤痕,眸色微冷:“谁弄的。”
“我……我说过多次,赶路时无意磕碰,都快好了。”她小声解释,忙转移话题道,“你……你怎么找到黑灵草的,为何太后命人搜寻一年都未得?”
霍琅沉默片刻,道:“峡谷底,一共两株,坠渊于我仅仅划伤,采它倒颇为废命,我把另外一株移栽到崖边,若有人急需,不至苦无门路。”
俞沅之赞同此举:“苍天怜悯,不可独占。”
霍琅颔首:“而且……七皇子的毒已解大半,不会威胁性命,单株黑灵草已然足够。”
俞沅之目光微顿:“但太医不是说……”
他坦言道:“是我让魏太医隐瞒实情,其一防止皇后再度下手,其二……担心太后。”
魏太医是霍琅的人并不意外,担心太后从何说起?
霍琅了然,摸了摸她的耳垂解释道:“沅沅,世间有许多不可思议之事,我只告诉你,七皇子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现在的他究竟是谁,过去的他又去了哪里,都不为人知,我猜测太后有所察觉,七皇子生与死皆在她一念之间,时隔一年,既七皇子无祸心,太后应当可以饶他一命。”
俞沅之恍然,拧眉道:“既然七皇子性命无恙,那你还拼命采什么黑灵草啊!”
霍琅哑笑抱紧她:“它是你生辰之愿。”
俞沅之眼圈酸涩,咬唇噤声,心底如同在终年苦寒的冰原上,突然盛开一朵小花,明媚万千荒凉。
霍琅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自然还有私心,不愿让你在重要的日子,惦念其他男子。”
俞沅之仰起头,手臂牢牢勾住他的后颈:“我再不会。”
“今年,想许什么心愿?”
她闻言唇角轻轻翘起。
霍琅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生辰心愿,已得圆满。
襄京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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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高鼻护卫:“王御史,您到底想问俞姑娘什么啊?如什么果,什么如果,如果什么?”
王凛笑了笑未作声,低头继续手工。
那是一盏孔明灯。
魁梧高鼻护卫小声蛐蛐:“怪不得都说如今的文官不好找对象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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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霁光篇·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