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闺秀与权臣七八事 第18章 璇花篇·十八

四日后，皇家车马从别苑返程。

七皇子在前晚突然高热不退，太医称因惊病起，虽说俞沅之当时护着他，但终究令其心有余悸，少不得要卧榻数日调养。

永寿殿内，她正向太后回禀七殿下近况，淑妃忧心忡忡坐在旁边。

“太后娘娘，还是让臣妾去照顾七皇子。”

太后瞥了淑妃一眼，摇头道：“你事忙，不必来回折腾，三皇子妃小产，皇后伤心，你要多留意帮衬后宫事宜，老七这里交给哀家。”

淑妃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违逆，微微点头，含泪应下。

淑妃待七皇子如同亲子，为何太后不愿两人亲近呢？

“俞丫头。”

俞沅之回神：“民女在。”

太后倚靠在软垫上，悠悠道：“这段时日，哀家瞧你细心体贴，老七自幼多病，你随侍在旁更要谨慎，有何不妥及时来禀告哀家。”

“民女明白。”

太后颔首，命两人退下。

殿外，淑妃背对众人，以丝帕擦拭眼角泪痕，平复心绪后转身看向她：“俞姑娘，本宫与你一道看看殿下，明日起便不再去了。”

俞沅之轻声应是。

淑妃缓步在前，发后金簪即便在夜幕下也显得格外耀眼，身为越国公长女，太后侄女，帝王妃子，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就连最基本的话语权，都极少能全然掌控，就像只牵线木偶。

俞沅之不由得忆起前世，她远远比不上淑妃的家世地位，与之相较可谓云泥之别，那时她还曾天真以为，若是位出身高贵的妃子，或许会有所不同。

宸妃，贵妃，德妃，淑妃。

即便位列四妃，又能如何？

徐鄞倒是顾及脸面，将四妃之首封赏给她这位发妻，然而殿内落雪都无人扫清，何等讽刺。

宫人掀起门帘，淑妃疾步走到七皇子塌边，仔仔细细将人瞧了个遍，关切不似作伪，她温柔地触碰少年那滚烫额头，略有哽咽。

良久，拭干泪珠轻叹道：“这孩子总是三灾八难，俞姑娘，有劳你了。”

“淑妃娘娘言重。”她还想成为七皇子掌事官呢！斟酌片刻，小心翼翼续道，“民女得太后恩典，有幸在殿下身边侍奉，无论是伴其温书，陪其习射，乃至制作小食，皆为民女份内事。”

淑妃欣慰道：“难为俞姑娘这般周全。”

俞沅之垂眸：“民女出身贫苦，盼与阿娘安稳度日，若能长久照料殿下，是民女福分。”

淑妃一怔：“长久照料殿下？那俞姑娘……不想嫁人了？”

她等这句话已然等了许久，今生绝不愿嫁给徐鄞。

“民女不敢高攀。”她道。

淑妃喃喃重复高攀两个字，面露困惑：“俞姑娘是担忧家世？但你的父亲毕竟是朝廷三品官员，余侍郎虽入赘国公府，也并非默默无名之辈。”

俞沅之多年来与阿娘相依为命，从未见过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父亲也从未起过认回她的心思，双方均无意。

他是谁，又有何要紧？

“民女出生时，爹娘只是普通人，民女一直认为自己是山野之女，何况民女随阿娘姓氏，娘因天灾成为孤女，但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村里，余侍郎生时无意与民女相认，民女又岂会扰他九泉之下的安宁呢。”

有些话，她需找到一位中间人挑明，淑妃乃最佳人选。

“纵使……你是山野出身，对方不介怀，便称不上高攀，此番七皇子遇烈犬，幸得你挺身而出，本宫亦知晓来龙去脉，俞姑娘心性良善，又颇为勇敢，实属难能可贵。”

“娘娘谬赞，民女微薄之力怎敢居功，只是不愿牵连阿娘无辜受难。”她低声道。

淑妃了然，坐在椅上舒了口气。

“也罢，这些话未免扯得太远，俞姑娘的心思本宫多少明白些，你可是听说太后曾为七殿下择掌事官之举，有意于此？”

俞沅之瞬间抬眸，向淑妃行大礼：“民女若能得此职，必定尽心尽力。”

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

“本宫心中有数，俞姑娘不必多礼。”淑妃伸手将她扶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莫要着急，一切都要看太后娘娘如何安排。”

她难掩激动，不住地点头，两人闲谈半晌，直至侍女提醒时辰不早，淑妃方才不舍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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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一张脸蛋红扑扑，像熟透的苹果，殿内正是俞沅之熟悉那长脸医正值守，尚有两位宫女侍奉在侧，原来医正姓魏，且现下仅为医士，不曾升官，从前竟不晓得。

今夜她大抵不能回鹤兰阁歇息，若殿下病情加重，少不得来回折腾。

魏太医开了几幅良药，闻着都呛鼻，宫女趁热喂进七皇子口中，却被他侧头通通吐出来，俞沅之凑近瞧，少年的五官紧皱在一处，想来是药太苦。

“把碗给我，再兑杯糖水来。”

事急从权，不论太后是否喜欢七皇子服甜物，总要让他的病先痊愈再说。

俞沅之让一名宫女扶殿下坐起，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哄他喝一口，纵使昏迷不醒，但她相信少年能够感受得到。

太医称此药可以与糖水共服，她稍微安心，喂半匙苦汤，再接一小口甜。

药汁足足喂了近一个时辰，中途不知歇息多少次，换了多少碗药，凉些便要替换为热的，总归以量计。

“再有三日，殿下就会大幅好转。”魏太医用布擦手，提醒道。

俞沅之颔首：“有劳您。”

夜阑人静，兰膏明烛，太医在外殿打盹儿，她在内殿留守，塌上少年攥紧被角，缓缓拉低透气，从幽暗中逐渐清醒，脑袋有些昏沉，还以为会像一年前那般，睁开眼便重获光明，但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响。

慢慢转过头，明烛旁恍惚有道人影，是位女子，手杵在下巴上昏昏欲睡，她的相貌或许算不上惊为天人，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情韵。

七皇子盯了会儿，面容本就憔悴，又平白徒增些许失落。

闭上双目，他头一次这样渴望，能变为一个普通人，能听到她的声音，能与她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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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二刻，东方泛白，润湿雾气笼罩在皇城上空，殿宇之内少闻人言，仅有些拥彗扫尘的细微声响。

俞沅之回阁中简单梳洗，又匆忙赶至七皇子寝宫。

魏太医称殿下高热渐退，但夜里极大可能反复，即便病况平稳，也需安养几日，不得见风。

锦帘从外被掀起，在她与太医探讨汤药时，一道玄衣身影悄然踏足，轻倚在门框旁，低眸未语。

魏太医刚打算将安神散的服用之法嘱咐面前人，无意瞟到来者，顿时眸色一惊，放下手中药散，向右前跨两步，恭敬拱手问安。

俞沅之回头，微有酸肿的双目在与之对视时迅速垂下，欠身福礼。

霍琅是今日第一位入宫的大臣，距早朝还有时间，他将一幅画作送至永寿殿，“顺路”来探望有恙的七殿下。

“魏太医，七皇子如何。”他收回落在女子身上的视线，转头看向殿中另一人。

“回霍将军，并无大不妥，只需好生服药，静心休养，不日即会康复。”

“太后记挂，不可大意。”

“是，下官明白。”

霍琅点了下头，魏太医当即会意，拿起木桌上几包药散，转身向内殿走去，他对霍琅十分恭顺。

男子缓步上前，站定在俞沅之眼前。

良久，她听到一声极轻弱的叹息，但在霍琅开口后，便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要你随侍温书，不是要你来做宫女，侍奉起居。”

压低嗓音，压不住其中不悦之感，他怎么又生气了。

俞沅之默念，麻烦真多。

“事有轻重缓急，民女只是帮忙而已。”她轻声道。

“帮忙？”霍琅手臂背后，微仰头阖眼片刻，继而若无其事睁开，“回去。”

回去？

她瞪大肿胀双眸：“回哪儿？”

霍琅要将自己赶出宫！

“回鹤兰阁安寝。”

“可……可是七……”

“这里有太医，有侍女，不缺一个眼若红桃的伴书闺秀，何况孤男寡女，不成体统。”霍琅打断道。

她急切解释：“七皇子病得醒都醒过不来！”

“那又怎样？”霍琅抿唇，半晌后再道，“七皇子年纪轻轻，还未成婚。”

俞沅之怒极反笑，原来他并非担忧自己被人非议，而是担忧七皇子被传出流言，也对，她不过是个山野女子，哪里能与金尊玉贵的皇家人有所牵扯。

霍琅不由分说，走到殿门前转身而立，似乎在等她先离开。

俞沅之忍火至其身侧，也不知从何处积攒的勇气，仰头问道：“将军不上朝吗？”

男子一时怔住：“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半个时辰后。”

“如此看来，您的政务还是不够忙。”

否则哪有工夫理会这等闲事！

霍琅眼瞧着女子从他左边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掀开门帘的手突然有些僵硬。

她在关心他……

俞沅之的确又困又乏，回到阁中无意瞄向铜镜，那模样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脸色灰白，眼神涣散无光，双目果然肿成桃子，昨夜为保持清醒连灌六七杯浓茶，小憩不过半刻钟，竟这般沧桑。

她咣当栽倒在塌上，被子蒙过头顶，昏昏沉沉闭上眼睛。

又做梦了。

这次，梦中全都是霍琅。

身为太后阵营最具攻击力的天降奇才，孟家，罗家，二王爷府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霍琅不仅射杀皇后幼弟孟校尉，还几乎将孟氏全族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皇后的大弟弟吏部尚书，因受贿卖官，被终身监禁。

皇后的妹妹二王妃，因勾结外邦叛国之行，被施以绞刑。

皇后因意图谋夺皇位结党营私，被赐自尽。

霍琅之战绩，若出手，则必胜，并不拘泥于疆场。

虽说以旁人观，手腕过从凌厉。但朝堂之上，东风西风往来不定，此消彼长，若不将对手迫于绝路，一旦反攻，血雨腥风，终将惨不忍睹。

皇后一派并非省油的灯，对帝位虎视眈眈，数次兴风作浪，肆无忌惮。

俞沅之虽不喜皇后为人，却不止一次心生敬佩，孟皇后的魄力远超她那怯懦夫君，胆量不同凡人，敢与太后正面相抗，力挽狂澜将落魄家族兴起，纵使遗憾败北，也从未狼狈求饶。

当赐她自尽的圣旨传到寝宫时，孟皇后面不改色，挑选匕首上路，但她要求在死前，能见太后最后一面，太后闻之轻笑不语，命人将皇后带到永寿殿。

皇后被迫跪在地上，腰杆却不弯，扬起头，质问太后当年巫蛊之祸真相到底如何。

太后只赏画作，丝毫不理，皇后怔愣片刻，突然笑了，双眼蒙泪，久久不曾滴落，连念了三声好，顷刻从袖口抽出匕首，向太后刺了过去——

“啊！”

俞沅之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寝衣湿透，当手摸到被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方才心绪渐平，良久，眯起眼睛看向窗子，几缕暖阳斜映入阁。

已过晌午，居然睡了这样久。

忆起孟氏一族的结局，她定是先前神志不清，才会对霍琅加以嘲讽，那人能够将敌对派系全体送入地狱，她竟敢出言挑衅……

后悔，万分后悔。

下次，需离得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