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进来。”门中传来何惧昂的声音。
陈宸操纵着轮椅推开门,何惧昂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扶了扶金丝眼镜,向他投以一瞥。
“何检。”陈宸打了声招呼。
陈宸发现何惧昂的鬓角已经变得花白,与他那身黑衣对比强烈。是他记错了么,上个月见面的时候,还没见到他有白发。
“你怎么来了?”他看起来很忙,手底下一直不停地敲着字。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敲着对嫌疑人们铿锵有力的控告,键盘就是他手中最趁手的刀。
“有点事想请教你。”轮椅停在了他办公桌附近,大约还有两三米的地方。
“你哥的事?我帮不了你。”他没有看陈宸,自顾自地说道。
陈宸先是一怔,然后说道:“不是,是有别的问题,它关乎酒店女尸案能否破案。”
何惧昂的手停住了,他认真地凝视了陈宸几秒,眼神中的严厉与审视,似乎没有上次见面时候那么锋利。
“说吧。”他离开了他的位置,拿来茶水和杯子,为陈宸泡了一杯茶。
“如果有一个人,他犯下的罪行已经足以让他判处很多次死刑,可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想要补救,去终结罪孽之源,这样一个人会被原谅么?”
“那要看问的对象是谁。如果是神,或许会宽恕他。但如果是法律,一切犯罪行为都应该受到惩罚。”何惧昂答道。
“那如果这个人是被逼迫之下,不得不作恶,作为检查官的你会原谅他么?”
“我代表的是人民。惩罚犯罪,弘扬正义,是检察官的职责。我怎么会去原谅一个罪犯呢?至于胁迫,法律本身就会对胁从犯减轻或免予处罚,至于是否能够适用法条,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不假思索的说道。久经考验,他身上有种独属于检察官的气场,强势而严肃,话语掷地有声。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人是你的血亲,你也不是检察官,你还会当他是你的亲人吗?”
他沉默了一会,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呼吸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着,门外面的检察官们偶尔打着电话路过,关于案情的只言片语从门缝里钻进来,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不操作而陷入了休眠。
良久,他为自己也倒上了茶水,润了润喉,说道:“你哥哥在你杀人之后,也没有和你断绝关系。血亲,是血脉之亲,不是我的看法改变,血缘上的联系就会消失的。我们无权选择自己的亲人,更无法选择他的善恶。”
“血脉上的联系只是命运的旨意,如果没有抚养和陪伴作为羁绊,血缘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如果你哥真的因为你坐牢,永远无法从事法律工作。你会不会因此感到愧疚,悔恨终身?”何惧昂话锋一转,突然提到了陈鹤朗,他还不知道他哥是自愿待在里面的。
“我会。”
陈宸有些疑惑他突然提到陈鹤朗的原因,只不过还是答了。他隐约之中感觉到,何惧昂说的不仅仅是陈鹤朗。他知道是何昔瑛做了这一切吗,他认为弟弟成为罪犯,都是自己当年没看护好导致的吗?
“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又愿不愿意穿越回意外发生的那天,拒绝你哥哥的安排,哪怕面对被判刑的可能,仍然将事情的真相坦白?”何惧昂又问。
“我会。”陈宸回答得毫不犹豫。那时候的他什么也不懂,更不知道陈鹤朗为了保护自己,不惜触犯法律——尽管阴差阳错之间,没有构成犯罪,以陈鹤朗当时的角度看,他已经犯法了。
“我以前觉得你太顽劣,做事不计后果,现在倒是发现,你是个好弟弟。”何惧昂为他倒满了茶。
陈宸坐在他对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血脉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可怕的是愧疚,辉煌或是寥落,愧疚促使他走向了检察官的道路,造就了何惧昂的半生。如今他突然有了机会,做出一个影响弟弟生死的决定,他会如何选择?在双方的对话中,似乎有了答案。
在检察官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凡人,一个哥哥。谁说何检是没有弱点的,他已经找到了。
“我哥哥在孤儿院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像你弟弟的人,也是六指畸形。”他将手机里的照片递到了何惧昂手中。
“不过,他应该不是何昔瑛吧。他自称星星,也不是走丢的,是被家人卖给别人之后,逃出来的。”他眼睛眨也不眨,死盯着何惧昂的反应。
见到那张照片,何惧昂仍然平静,平静得陈宸都要怀疑是自己猜错了。
“我的弟弟当年是在人民广场失踪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和他一起玩捉迷藏,我嘱咐他一定要藏好一点,别被我发现。但我数完了60秒,睁眼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目光虚焦,投向远方,当年的画面、弟弟稚嫩的嗓音、幼时的玩乐无忧无虑,在那天以后全部化为泡影。
“我在原地等了他很久,数以年计,我那时很天真,想着,如果他只是迷路了,总能回到这里。可惜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才想通,他应该是被拐了。于是我决心走向检察官的道路,这些年,我一共起诉了58起人口贩卖罪,帮助三百多个孩子回到他们的家庭,可唯独没有找到我弟弟。”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七千多个日夜,他仍能分毫不差的描述出当时的场景。他的表情还是平淡的,语言也是平铺直叙,没有多余的煽情,却能听出了他深埋在平静之下的痛苦。
“那你父母有找过他吗?”陈宸在他的叙述之中,莫名感觉到有点奇怪,为何努力的都是这位哥哥,而不是他们的父母。
“找过,没找到。后来,他们都劝我别找了。我知道对不起我弟弟,也对不起他们……”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叙述戛然而止。
陈宸眉头锁紧,他只是想暗示何惧昂去回忆,他的父母在其中是否起到了不寻常的作用。若真是他的父母与人贩子合谋,背着他卖了弟弟,还看着他在愧疚中挣扎半生,这未免太过残忍。
“我怎么跟你说这些。”他摇了摇头。“后来呢?你说的孩子,他过得怎么样了?”何惧昂喝了口茶。
“我哥哥所在的孤儿院条件很糟糕,尤其是院长时常克扣孩子们的饮食,还涉嫌人口贩卖,以高价将院里的孩子卖出去。我哥逃脱了,而照片里的星星,他没有那么幸运,他经历了一场险些丧命的大火,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又被院长‘送’给了一个‘捐助人’。”
显然孩子们的境遇比何惧昂想得更困难,他眉心聚拢起来。
“哪家孤儿院?院长抓了么?”
“我们还在找证据。”
“找到了之后,可以给我起诉,我开绿灯。”显然因为弟弟的失踪,他对于孤儿院尤为在意,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不过,孤儿院本就可以领养孩子,为什么这个捐助人要另外花钱?”
“他需要这群孩子从世界上消失。世界上再没有他们的姓名,被买下之后,他们就从人变成了失去身份的鬼魂。”
“消失?”何惧昂问道。
“他买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是一群‘恶童’。他们缺乏同理心,没有共情能力,道德观不同于常人。据我哥哥描述,这个名叫星星的孩子也是。”
陈宸记得,那份寻人启事上也有提到,何昔瑛患有轻微自闭症。何惧昂不说话了,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如果何惧昂认出了录像里的何昔瑛,他也能认出孤儿院档案上的照片。只不过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承认,星星就是他的弟弟。
还差最后一把火。
“古代有种说法叫死士,死士必须从小洗脑,将对主人忠诚的观念刻入他们大脑深处,服从主人是他们的唯一信念。他们甚至会在舌头底下□□,方便在主人需要时自杀。”
“背叛主人的死士,下场不会太好,轻则制成人彘,若是用原始点的手段,可能会被凌迟。而星星背叛了他的主人,向警察指出了他的存在。”
他本不应该来和检察官对峙,何惧昂若是真做了什么,坦白就是毁了自己的前途。
但如果星星就是何昔瑛,何昔瑛就是他弟弟。何昔瑛布下了如此一个大局,就是为了让警察能够抓到教皇,何惧昂却因为误会,让何昔瑛的计划付之一炬,让真相永远被埋没在尘埃之中,让C城名为黑猫的恶梦继续延续。这既不是何昔瑛的期望,也不是为正义奋斗了半生的何惧昂所想要看到的吧。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何惧昂才发现自己一厢情愿,自以为救了弟弟,却搞糟了一切。
无论何惧昂如何选择,他都有资格看清事情的全貌再做决定。他的暗示已经足够充分了,足以让何惧昂意识到,他的弟弟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sorry有点卡文,写了又删,删了再写,大家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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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