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二十一
2011年一月中正式演出的当天, 是个阴阴欲雪天。新春将近,这几乎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了。
所幸音乐厅的中央空调是新修的,场内和后台都十分温暖。
上半场为协奏曲部分, 孟冬将会先与老白共同开场, 而后开始他与乐队的合作。
十音暂时无须上场,不过她早早为孟冬调好了弦, 她已经更了衣,正上底妆, 抬眉看镜中,她的身后立了一个人。
十音盈盈对镜笑着, 转过身, 去替孟冬整肃领结和前襟:“帅得我快窒息啦, 居然真的有点紧张。”
“没看出来。”他微扬起脖子,好任她摆弄领口, 有点痒。
十音又问:“那我看起来好不好?”
下午的彩排很顺利,但她的礼服是刚换的。
化妆间的光线整体偏幽暗,孟冬没说话,低头在近处打量她, 无端想起了前年, 法比奥的婚礼……
他在做什么,想到哪儿去了?加加穿的是一袭黑色小礼裙。
孟冬的目光滑向镜中, 才发现并非他记忆中的那条,露肩、且轻微开背的小裙子。
“这是我上月订的,不是十五岁那条,”十音看出来了,“从前那条难道你还记得?那条裙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是爸爸出差时给我买的成衣, 老爸不确定尺码,所以买大了一点点,当时改过,现在应该还能穿的,好可惜啊。s市的房子被冻结前,有人私自把我们在这的所有东西都一道扣走了,我忙着爸爸的后事,知道这事已经晚了,报了警,但很难查到是谁。律师是老爸的朋友,一直在帮我们调查、交涉,他上月告诉我说,有眉目了。其实就算弄回来了我也很愁没处放,也只能运回老家,最终应该只留下了一些衣服和纪念物品。大概是我的执念吧,老爸告别得太突然,明知道是徒劳,还是会想要多留下一些和他有关的东西,以为这样,他的一部分就能永远留在身边了。”
看她微红了眼,孟冬去替她捋鬓边的小碎发:“我懂。”
十音看孟冬的神色,猜测他是不是想起了笑笑,又想到孟冬爸妈回复他说音乐会有事无法赶回。
“孟冬,笑笑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拉琴,哥哥要开那么盛大的演奏会,她错过了一定觉得特别可惜。搞不好哪天她就回来了,找你要发箍和裙子,还要跟你合奏。”
“你别骗我。”
“相信最重要,我是真的信,你也要信。”
“好。为什么一个人去订裙子?”
“你最近忙,期末、排练,还要去拳馆。”
孟冬很强调演奏的身体性,因此十音单纯地认为,他去拳馆加练,也是为了有助于音乐会的表现力。
孟冬拆穿她:“斥了巨资,怕我要给你报销?”
加加如今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苦挣来,她很懂得生活不易。她不买非必需品,特别是个人物品,但如果她认为那是很必要的钱,花起来其实毫不吝惜。
以这裙子的质感,为了演出效果,加加下血本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么说来,钢伴真的可以要求报销服装费咯?”
“自作多情,谁给你报?”孟冬逗她。
十音瞪他,孟冬不看她的眼睛,却将人拉到身前,低了头,去看此刻不该看的。
他告诉她:“想看从前那件。”
“原来你真记得?”十音又惊又喜。
孟冬的目光还在梭巡,她咳了声,想提醒他就该上场了。孟冬这个不为人知的轻浮样子,要收起来。
“我担心这边空调也不热,才选的这款,想着要万无一失,我还在里头加贴了一片暖宝宝。结果白担心了,这里倒挺暖的。都怪我没找你商量,不然是可以订成露肩款的。”
孟冬说:“寒假给你买。”
“不需要。”
前台场地内的轻音乐早已止了,广播一直在播报音乐厅观赏的注意事项,例如杜绝交谈、手机静音、禁用闪光灯。掌声一开始只零落着缓缓起来,它们汇在一起,渐渐变得隆隆,像是天边的雷。
“说了我想看,寒假看。”这次他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十音绯红了脸,孟冬已经拿过一条薄绒毯,迅速替她将上身裹严了。他倾身以唇拂过她的面颊:“走了。”
孟冬取了琴,真去前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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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的进程飞快,转眼已经到了下半场,《春天奏鸣曲》的第二乐章。
那是个缱绻的章节,长篇的钢琴小提琴对话、问答,有如爱人的你侬我侬、衷肠互诉。
乐章的末句是孟冬这边吃重,漫无止境的长音符,必须不着痕迹地一分一分消散在空气里,又须让最远端的听众都能丝丝入耳,尤考弓力。
乐章与乐章之间那个短暂的间歇,十音得以片刻分神。
说是分神,其实是一个她从小的演出习惯,因为听觉的关系,她会下意识去探查现场的反馈。
全场仍屏息在尾音绵延中,但稍加分辨,能发现台下贵宾席区域有个微不可察的女声:“这俩小孩要甜死人了,简直旁若无人。”
另一人也笑:“就是。”
“转了降G这段,蜜都要滴出来,这是我们孟冬?我不认得了。”
十音莞尔,先说话的人是梁教授。
“这里甜就对了,你等回旋曲章,会有惊喜。”
气若游丝的收梢终于到了尽头,后开口那位,是尹老师。
下午的时候,尹老师特意带了几个没抢到票的学弟学妹,来听师兄的彩排。
孟冬侧过身,给十音比了一个催促的手势,提示她该进下一乐章了。
第三章是个极短的谐谑曲章,头两句由钢琴带入。十音收敛心神,落指迟了两秒,好在无伤大雅。
第四乐章就是回旋曲章了。
这个乐章的排练阶段,素来默契的两个人,在处理上遇到了一些问题。
**
大部分小提琴奏鸣曲的亮点多在弦乐,钢琴为陪衬声部,但在贝多芬的作品中,这中情形较少,特别是终章里的竞奏部分,常常是整场里最闪亮的华彩。
道理十音是明白的,但这是孟冬的专场,她的责任是伴奏,自然会下意识地控制触键力度。前三个乐章,各自表达明媚、温柔、谐谑……这中稍加克制的弹法很恰当,但到了第四乐章的竞奏部分,她的表现力便十分要命地影响了合奏效果。
在孟冬的琴房,他们无数次循环拍摄、回放他俩的合奏录音,室内乐老师也好、视频反馈也罢,都一次次地告诉十音,她的侵略性必须强些、再强些,但她再怎么尽力,始终做得不如人意。
“没吃饭?”梁孟冬毒舌起来,女朋友也是不饶的。
“吃了很多。”
他蹙眉打量她:“余十音,我们可以想点别的办法,比如加粗手臂。”
十音被逗笑:“这还能看么?”
梁老师叩她一记脑门:“那就证明给我看,不加粗,你的声音也能出来。”
……
“这次总算是出来了!”十音长舒一口气。
室内乐科的秦教授也认为这里可以过关了,在他的眼里,十音是个遇强则强的学生,已经被孟冬带得相当出色。
“远远不够。”孟冬却有更高的要求,“你还可以做到更好,只是放不开,是心理因素。不要太信赖自己的听力,你要这样想,现场相比琴房,边界大一百倍,演奏音量必须无限放大,否则任何声音都会被吃掉。”
“小伙子,艺术追求这个东西哪有尽头的,十音真的很棒了,”趁着十音走开,老秦私下单独劝过孟冬,“别怪我不提醒你,她又不是你的学生,适可而止,要求那么变态,回头把女朋友吓跑了。”
十音倒是个极其抗压的性子,她认同孟冬的艺术坚持,也信服孟冬的现场经验,但是……
“我怕再加力度,你的音量会被我盖过,我会喧宾夺主。”
“你夺谁,我?”
“对啊,特别是拨弦那段……”十音很认真,孟冬却欺过来了,她唤,“喂,这是在琴房,不练了?”
小样,他担心她不够自信,白担心了。
“先让我咬一口。”
琴房终归是局限多,孟冬这个最懒得找人帮忙的人,12月开口去找曹教授借了乐团的场地,将十音拉去了交响乐团排练厅。
“你尽管这么想,一定要盖过我,就按这个思路来,试一次,效果出来你自己听。”
十音不置信:“那不就是斗琴?”
他笑了:“就当斗琴,放开弹。”
“我会捅破天的!”
自大狂。
“那就捅破。”他说。
第四乐章合完,孟冬去取搁在前排的DV,招呼她:“过来。”
十音很兴奋:“我觉得还不错!”
“来看回放。”
场下暗着灯,竟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他抬头,发现三排角落里赫然坐了两个人。
“余十音你可以啊,竞奏这段真的好,我都词穷了。”
其中一人是尹嘉陵。
“谢谢。你怎么在这儿?”十音走过来了,现在她看清了另一人的面容,礼貌打招呼,“您好,好久不见。”
孟冬没说话,嘉陵身边那人是徐航。
“明天有个名曲鉴赏的公益活动,”嘉陵说,“我和师兄在隔壁串流程,刚结束路过这里,师兄看见你俩在排练,非要悄悄进来听。”
孟冬为了安心准备专场,乐团那边暂时请假,徐航作为乐团副首席,需要临时承担一部分孟冬的职责。
孟冬颔首致意:“辛苦。”
嘉陵还在盛赞刚才的排练:“我以为女孩子更擅长弹些小情小爱的东西,是我狭隘,这段真的刮目相看。孟冬,你的发挥算正常,余十音是真心惊艳!”
徐航也竖了拇指:“十音,真的很棒。”
“过誉了。”孟冬淡淡回。
别人夸加加,他是爱听的,但今天却很不爽,做什么不连名带姓地夸?
“孟冬,我没有过誉,我的确很佩服你后半部分的处理,相当厉害。但前提是十音必须够出色,才有本事一一化解。”徐航说。
这话嘉陵也认同,但当面夸人女朋友夸那么猛,你一个情敌……要人怎么接?
嘉陵提醒:“师兄,你不说一会儿还有事?”
徐航说得正来劲:“遇到好搭档真是幸事,你俩那段竞奏,有一中棋逢敌手、惺惺相惜的畅快。”
“谢谢,”孟冬搂过十音的肩,像在责怪,“还是有一点放不开。”
徐航摇头:“你标准太严苛。”
嘉陵快哭了,孟冬不是好脾气的人,徐航这家伙拉又拉不走。幸亏十音没给对方面子,她抬眸对着孟冬笑嗔:“我知道啦。”
“不打扰你俩,我们先走了。”嘉陵赶紧拖着人走,他有心添油加醋,“不用理他,梁孟冬是变态,但他媳妇和他一样,天生一对人来疯选手。这会儿就是没观众,到现场效果还能好上十倍。”
徐航没反对,行至门前却忽然转身,提及寒假伊始,乐团在Y市那几天的演出:“曹教授刚才有事要先走,孟冬,他说还不确定你到时是回归还是请假?”
那个时间段孟冬本来是打算请假的,毕竟那是寒假。
“什么曲目?”他问。
“布鲁克纳。”徐航笑答,“适合你。”
“更适合你,”孟冬声音里有了寒意,“不过你对布鲁克纳有误解,重要演出,我应该去。”
“走了走了。”尹嘉陵闻到了硝烟味,一把推人出了门。
徐航还在对嘉陵说:“别人要有这样的女朋友,捧在手上都怕飞了。十音性子真好。”
这音量孟冬也听得见,还是在指他性格不好。
二人走得远了,十音异常气恼:“挑拨离间!我和徐航真不熟,很少说话的,你千万别在意!我从前还以为他挺专业的,结果今天听那些话,无稽之谈,极端不客观。还棋逢敌手呢,他真敢夸口,专业上他打十匹马都赶不上你!这是老天给的,自欺欺人没意思!”
孟冬饶有兴趣,看加加竟是为他动了真气:“他说的是我俩。”
“他有病,那就更没的比。”
“谁说的?”
“我甚至没嘉陵说得那么好。”
孟冬再次反问:“谁说的?来看回放。”
梁孟冬按下了DV的播放键。回放里先跑出来的是刚才那段对话:
“我会捅破天的!”
“那就捅破。”
……
小姑娘么,就应该无法无天——这是余北溟生前的话。
老爸不在了,加加从此不可以再无法无天……
谁说的?在很多时候,孟冬格外心疼她,既怕自己没能保护好她的自尊,又很想告诉她说没事、根本不用那么辛苦,有他在,他会搞定、他兜得住……
奇妙的声音在小小DV内层层奏响。
比倾心相爱更好的感情是什么?
棋逢敌手,惺惺相惜……那秃头其实眼光很毒。这世上优秀的演奏家比比皆是,灵犀相通的合奏者可遇不可求。
加加总说自己幸运,其实她才是他暗里的光。能享受好的,能承受坏的,并且不以为苦,他不知道换作自己能不能做到。至于想要事事替她兜着的想法……他尽可以兜,但没必要说出口,太幼稚。
刚刚那段一结束,孟冬就知道第四乐章成了,她总是给他惊喜,加加太棒了。刚才为了跟外人置气,他甚至没给一句褒奖,这刻心里真挺内疚的。
“别看了,我们抓紧再合一遍,”十音打断他,“不说我还是放不开?我基本找到感觉了,再来过。”
“没有放不开,特别好。”
“……”
“DV音质还原不完整,”他望着她的眼睛坦承,“刚才在吃醋。”
十音哑然失笑:“为了我?”
“不然为谁?”
十音大笑:“我以为是为了布鲁克纳!”
布鲁克纳的作品以大气、神秘、富有哲学性著称,但身为后浪漫主义时期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他个人身上居然没什么浪漫因子,为人严苛古板,追女人的套路更无趣,送礼物选圣经。
所以徐航的嘴也是真毒,暗讽孟冬不懂浪漫,像布鲁克纳。
十音最清楚,布鲁克纳的作品从来是孟冬的心头好,被徐航这么编排,他心里不可能爽的。
而且他自己这会儿冷静一想,就更不爽了。他和徐航赌的什么气,他觊觎那个首席之位,就让给他去过瘾好了。
布鲁克纳,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老头,损失的何止是加加辛苦攒下的宝贵假期?
加加估计是看出来了,小机灵鬼,幸灾乐祸是因为可以逃过那几天么?
他横她一眼:“坐回去,C-A段连续十一遍。”
十音哀声问:“十一遍!体罚?”
“对。”
“为什么?你不都夸我了。”
“喜欢和你练这段。”
“……”十音竟没法反驳。
孟冬架起琴,连自己一起罚。
**
尹嘉陵并没说错,孟冬和十音都是现场型的演奏者,场下的反应愈好,他俩就愈能给出惊喜。
在第四乐章连绵不断的主题再现里,孟冬将主题似逐浪般层层掀高,十音的琴声便愈加默契地奔流而至,与提琴声相互交叠、交缠、再推高……
临到曲末,那种如火的炽烈终于被推到缠绵欲死的境地,在最辉煌绚烂的地方,戛然而止。
两人都没有动,弓停留在半空,手指悬浮于琴键,和弦的尾音仍残余在空气里,还没尽数散去。
场下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似是静止的。
尾音消失,曲终了,潮水般的掌声。
追光灯下,少年将琴交给他执弓的右手,含笑回身伸出左手,去邀请自己的姑娘一起谢幕。
现在两盏追光灯交汇在一起了,掌声似雷鸣。
他俩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仿佛它们从来就是一体,光线太过炫目,他只看得清她额头的汗。
刚到后台,十音身子就凌了空。
她还是说不出话,任他蛮横抱去任何地方。
耳畔的掌声、人声全都远了,内心的喧嚣还未退潮,它们甚至涌上来,有一中就要淹没头顶的淋漓。
那就不要由它散去。
他俩大约都是这样想,热吻,吻到燃尽所有的氧气,吻到天地间只剩彼此。
“这是哪儿?”
“不管它。”他都有些微喘,额头抵着她,还不打算放开。
“是更衣间。”这是一个黑洞洞的狭窄空间,她摸到了壁上挂着的自己的羽绒服,“怎么在这儿?”
孟冬无暇去想,他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他的唇再次迫去,她面庞上是湿的。
“哭了?”
十音恢复了听觉,她听见前场的掌声仍在轰隆。
“没有,是太激动了。”
“第三乐章你走神了。”
“其实是你姑姑,在说,孟冬怎么那么甜。我知道犯错了。”
“整体可以打80分,我75,你85。”
“把我捧那么高?”十音很惊喜,孟冬给这么高分绝对是破天荒的,“我会摔得很惨。”
“哼,先说说分心怎么罚。”
没有东西可擦,他只能一颗一颗泪地替她吻掉。
“我任罚,都听你的。”
“现在已经是寒假了。”他轻声提醒。
十音赧然靠着他,点点头:“孟冬,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幸运?我居然不是听众,我在台上!当着那么多人和你谈恋爱,像个梦,一辈子有一次都值了的那种梦。我记得第一次和你合奏就像梦,这次的梦太大了,我真怕它快要撑破了。我一点都不想醒……”
他凶了:“再胡说八道?”
“孟冬,你太迷人了,每个音都落在我的心上,我好像再次陷入情网了,我的意思是,这次陷得太深,整个人都落下去,恐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有点恨,加加这张嘴。
“我也是。”他说。
十音有些不满:“你这个人,要么凶,再要么就附和我说的话,从没听过你的真心表白,想想就挺伤心的。”
他恨恨去咬她,还要怎么说?都在琴声里,都在此刻的相拥里。他的语言有什么温度?太简陋了。
“那我说。”
十音期待地等。
“想吃了你,现在。”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结果你就说这个。”
“我实事求是,你不想?”
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地方拥吻恐怕是个错误,空间愈局促,愈让人浮想联翩。
“我想。”
“敷衍。”
“是真心话,”十音说,“本来指尖都弹得烧起来了,回来你那样亲我,血也要烧起来了。”
“然后呢?”
斗室暗着灯,但十音看得见孟冬眼睛里的火,她哪敢再看,脑袋倚着他的肩:“然后就觉得热。”
“哪里热?”
“哪里都……你怎么总爱问细节?”
“傻子。”
十音忽地推推他:“安可,孟冬,你的琴呢?快去安可,掌声越来越响,台下等不耐烦了。”
“在这儿等我,”他的唇碾过她的耳朵,“我订了酒店。”
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情,有人说喜欢一个舒适宽松的环境,而现实是,家里至今还没买床。
十音欲言又止,没及出口,孟冬去安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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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终究是没能如愿。
演出堪称轰动,孟冬一连安可了四首曲子,结束已经很晚,十音特别抱歉地告诉他:“我今晚得回去陪妈妈,很对不起。”
“怎么了?”
十音低着头:“妈妈今晚不是没法来现场么?今天是老爸生忌。”
“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早说?我也去。”
“别,不用强调这事。如果老爸还在,都不至于影响演出的。我只是担心妈妈,这是爸爸走后第二个生忌,去年她就特别难过,毕竟他俩的感情那样好。”
十音本来连之后的大餐都想推辞的,餐厅恰巧来电确认到达时间,孟冬被人围着说话,让她代为接了,餐厅问,座位是梁先生特意很早订下的,您确认要取消么?
孟冬问她:“你不饿?”她一个吃货。
“还好。”
“吹牛,晚饭就垫了两口,谢幕时手心是烫的,现在那么凉。”
“有一点点饿。”
“其实离这儿很近,快去快回?”
“好。”
寒夜里,美食的确是令人幸福的东西。不仅如此,餐厅还很贴心地送上了礼物,是孟冬事先准备的项链。难怪他坚持不肯取消。
十音羞得不知怎么是好:“你也太讲究了,这样收礼物,我感觉自己像是很大很大的大人了。”
“不想当大人?”
“咳。”
他牵住她的手:“我不会表白,还不是在表?”
十音埋头笑,这个人!“这哪里像在表白?”
“给你买花去。”
隔壁确实有家花店,孟冬已经起了身,十音赶紧拉他坐下:“不用不用,今晚上花那么多,我借光了。”
外籍乐手在角落里拉奏清缓的曲子,孟冬又作势要找人拿乐单。
“他两根弦都不准,你快别逗人家。”十音又阻止。
“孟冬,你今晚特别调皮,有点像喝多了酒。”
“你知道我喝多了什么样?”
十音摇头,孟冬酒量太好,她确实不知道怎么才算喝多。
“反正不这样,”他喂她吃蛋糕,“蛋糕喜欢么?”
十音点头。
“给妈妈带两份。”
“嗯,”十音垂下眸子,“今晚真的是委屈你啦。”
“什么方面?”
“本来说好要那个……”
“哪个?”
“孟冬,乐手现在拉的是什么?旋律耳熟,听过又想不起来。”
十音发现孟冬这会儿好难缠,只好主动岔开话题。
“一首五重奏改的。”孟冬也很纳闷,这乐手选曲那么冷僻。
“谁的?”
“布鲁克纳。”孟冬都不想提,自己差点气笑了,“五天,我周末就回来。”
布鲁克纳本来是他很喜欢的老头,现在是害他离开加加五天的始作俑者。
十音也觉得好笑,布鲁克纳一共才写过几首小曲子,怎么就那么巧,在这里都逃不过他!
“你放假,你负责买酒,我先把预定改成周末。”他的口气就像一个无赖。
“什么预定?”
“酒店。”
十音讶然微张了唇,这人始终是不会耽误这事……被他瞪回来:“傻样,寒假那么长,你腾的那些课呢?”
“你看过课表啦?”
“知道我要演出,是不是还窃喜,以为可以逃掉?”
十音咽下一口他喂来的蛋糕:“我才不逃,我给你买酒,等你回来。”
这个说大话的骗子,哄得人心都要化了。
他不在的头两天,骗子在电话里乖得像只小猫,说是在家睡觉、陪妈妈,妈妈的情绪很好,日子也很悠闲。
质问她怎么不去他的琴房练琴,她赖皮说想彻底休息几天,求孟冬网开一面。
第三天,孟冬提前结束了在Y市的演出。去之前他没能拿到演出日程,一了解到后几天的安排只是学生交流,他马不停蹄就请了假往回赶。
傍晚刚进市区,他不想回家,径自兴冲冲上门去送意外之喜。结果只有章念一人在家,告诉他余十音前天中午就坐长途车,跑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千灯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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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没睡着,倚在被窝里听水声。
她听见汽车的引擎声,镇上的居民多半为老人,连孩子都少,年轻一代几乎都外出置业、工作了。
距离春节还有十来天,回家过年的旅人尚未踏上归途。
已经九点多了,街坊四邻离得不近,且都没有住人。怎么会有突如其来的车辆?
“哒哒、哒哒。”
十音听出这是有人拍响了屋外的铜门环。居然是自家的客人?这就更不可能,肯定是走错门的路人。
整理了两天的东西,实在有点疲累交加,十音贪恋被窝,且刚培养了一点睡意。
可那拍门声又起,锲而不舍地响了两次。
十音无奈,爬出被窝,在睡衣外头披了件衣服。
十音拔开插销,用力推开那扇沉沉的木门,探出脑袋去。
远处隐约有犬吠,门口黑漆漆地站着一个人,但是不说话。
冬夜凉得彻骨,十音只披了外衣,毛绒领子里还是灌入了一阵寒意,她紧了紧领口。
“您找……”
来人仍不说话。
十音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
睡意瞬间全消,她脸上的欣喜藏不住:“我不是在做梦?”
孟冬不语。
“前天我一接到通知说东西运到了,就著急想来整理一下。我演出前给你提过的,没想到那么快能解决。”
“嗯。”
她没听清,不知道是嗯,还是哼。
“是不是累啦?你是开车来的,怎么找到的这里,开了多久?演出为什么提前结束……”
这一连串问题哪及问完,十音早被搡进了门,唇一并被堵上了。
门在孟冬身后被合上,十音的外套落在地上。
江南老宅里年久的轻微霉味,和着樟脑香、老家具的檀香,在黑暗里有些醒神。
但他为什么还要醒?
加加都说他累了,况且她身上的温度、香气……
十音试图透一口气,推推他:“孟冬,你不冷?”
“还好。”
“我稍微有点冷。”十音委屈巴巴的。
她的睡衣原先是好端端扣着的,此刻一半敞着,一半被褪在胸前。
可能不是稍微,是真的很冷。老宅里没安空调,室内的空气几乎是冰的,忘情的时候,孟冬顾不到她的每一寸肌肤。
孟冬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欲去裹她,却被十音挥开了。
要不是望见她在黑暗里晶亮的眸,他还以为她在生气。
“你总说我傻……”
她打落他的外套,环紧了他。
他由她紧紧抱着,一时竟有些无措,傻得要命,这样就不冷了?
“行李在车上,我先去取。”
从Y市回来扑了空,他直接驱车来的这里。见到了人,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明早再去。”十音不让他动弹。
“就在门口。”
“太冷了,明早去。”十音咬咬唇,挨着他说,“孟冬你紧张了对么?我有一点点。老宅没装空调,夜里真的好冷啊,我们……一鼓作气,趁被窝还挺热的。好不好?”
“好。”
“快来。”十音扯他的手臂,“外面冻死了。”
孟冬的身子不动了,他几乎是憋笑到内伤。笑场的话,加加会伤心吧?
当然好,他一路都在忐忑,担心跑来会吓到她。思念成灾,顾不上了。
可加加是不是傻,被窝热不热有什么要紧的?
“这边,快点。”
他所有的杂念她都知晓,横竖也无需再藏,倒觉得心里笃定,没想到她竟是用催的。孟冬有些期待,想知道加加打算怎样一鼓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