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重庆雾气比成都更浓重,白茫茫一片绕在石梯上,好似人在云中走,脚下简直看不清路。
青竹叶没有穿平时那一身翠绿镶朱红边的夹棉旗袍,而是大清早的用烧过的火钳夹了卷发,戴着一定棕红色的英伦帽,身上穿的是一身黑色毛呢的洋装套裙,脚上穿的是小羊皮的棕色短靴,她昂首挺胸地走出门,招手换来了旁边等候的滑竿。
抬滑竿的人是昨晚青竹叶拜托人安排的,青竹叶坐上竹椅子,两个矮壮的汉子抬起来往前走,周立行跟在了旁边,他注意到这两个汉子有一个是昨晚仗义出言过的人。
“青大姐,大爷说昨晚事出突然,派来传话的兄弟半路摔了跤,来迟了,到的时候你家弟娃已经把事解决,所以今天派我和齐老幺一起抬你去,我俩今天保你安全。”
另一个矮壮的汉子开口说道。
青竹叶点点头,也不去追究这话的真假,她一脸善解人意地感激道,“谢谢兄弟们,走吧。”
周立行没看那个说话的人,说的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他看向那个齐老幺,也就是昨晚也在的男人。
齐老幺向周立行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滑竿还没有走出拐角,已经有身着靛蓝短衫的人上来抱拳:
“青大姐,小兄弟,请跟我来。”
周立行看了那人一眼,喲,眼皮子都是青的,看来是守了一夜,还真的怕他们半夜就跑呢。
一路爬坡上坎,蜿蜒曲折,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明礼公口所在的茶馆。
这茶馆开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柱,彩漆描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进的茶馆;而它旁边挨着的,是一家同样奢华风格的商会会馆。
茶馆门口有堂倌等候着,一见青竹叶下滑竿,一溜小跑地过来,点头哈腰:
“青大姐,来了啊,这边请这边请,大爷说茶馆人多眼杂的不好,咱们旁边会馆里摆了茶桌,过去座座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堂倌的态度可比昨夜的刀疤脸好太多了,青竹叶本想点头,胳膊却被拽了一下,她回头直接看向周立行。
周立行直觉不妥,他拉着青竹叶的胳膊往回拽,回答道:
“茶馆里宽敞热闹,出点什么事儿看客也多。这商会会馆墙高门深的,不知道会不会关门放狗。”
本来周立行想说瓮中捉鳖的,可那样不等于骂了自己是王八,还是关门放狗好些,青竹叶听得懂,那些人也听得懂。
堂倌笑得尴尬,“我们五爷已经在会馆……”
周立行双手抱胸,横眉冷眼,一身绝不配合的架势:
“咋子呢?你们五爷在关我们屁事!那个污蔑我姐是他小老婆的龟儿富商呢,出来这边对峙撒!咋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讲?哼,心虚了嗦?想把我们骗进去杀蛮?”
说完,周立行冷笑着向周围聚过来的人们抱拳,气沉丹田声若洪钟,讽刺效果拉满地喊起长调:
“原来在重庆排得上号的明礼公口哎,还要靠豁人骗鬼的方式去抢别人家的寡妇大姐!真呢有锤子一样大个的本事哦!”
“咋呢不去日本抢几个日本婆娘呢?抢不到日本人,打不到日本人,天天下耙蛋,最会祸害自己人!”
“瞎子进染料铺子——不分青红皂白~!”
“耗子扛枪——窝里横~!”
那堂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来往的茶客哄笑出声,茶馆里跑出了好些看热闹的,并不宽敞的街道不多一会儿便围起了人。
刀疤脸在会馆那边听到周立行高声武气震若洪钟的骂声,肩也痛来胃也痛。
他们家舵把子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亲自出面,现在出面的五爷脸都气红了,狠狠砸了手里盘的核桃。
刀疤脸拉着五爷,生怕暴脾气的五爷冲出去。
“那小子是个袍哥练家子,会刀会枪,咱们单打独斗打不赢,群殴又没个名头,他说他们舵把子带人出川抗日了……到时候万一是误会一场,咱们还得去成都的堂口喝转转茶,不划算……”
喝转转茶,那可是要给在场袍哥们都磕头的,谁都不愿意丢这个脸。
五爷昨晚就听说刀疤脸一招被卸刀、两招被卸枪、三招当人质的事迹,他年纪大了,也不是打打杀杀的料了,这两年来重庆来了许多藏龙卧虎的下江人,他们现在都长了许多心眼,不像以前那么爱动手打架。
再说天下袍哥是一家,要是人家舵把子真的带人去打狗日的小日本,他们在背后无缘无故弄人家的兄弟,这说出去还了得啊?!
“那个木茶商去哪了?!”
五爷鬼火冒,大清早的木茶商说出去一会儿,然后就没见回来,他这才想说把青竹叶姐弟喊过来,免得在茶馆里万一搞错了丢人现眼。
刀疤脸也迷茫,“他给了堂口钱,各位爷也同意派十来号兄弟给他差遣一段时间。早上见他带着人说去办点事,我也没细问……”
“先把青竹叶姐弟请进茶馆里面的包间吧!再站在茶馆外面骂几句,到时候别人就要说是舵把子喜欢抢寡妇了!”
五爷气不过,踢了一脚地上的碎核桃,“那个木茶商说得头头是道的,要青竹叶不是他的人,我要他好看!”
刀疤脸只好亲自跑出去,向青竹叶一同作揖道歉,请他们进茶馆去。
周立行见刀疤脸这边态度便耙,便也松了口,跟着青竹叶一起进去了。
然而,包间的堂倌耍了一通工夫茶,茶杯都都沏满了,青竹叶和周立行也没等到那富商。
青竹叶心中不安,她一巴掌把茶杯拍翻,怒气满脸地站起来。
“你们明礼公口好逑没意思,我们姐弟来这么久了,那个鬼迷日眼的富商人呢?!你们是逗起我们姐弟好耍嗦?!”
周立行也觉得十分不对劲,他看那被打翻的茶杯滚落下桌,摔得四分五裂,耳边响起了清脆的破裂声。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那么笃定说的小老婆,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针对青竹叶……
周立行蹭地站起来,“姐,我们回去!”
青竹叶也意识到出了问题,他们两人站起来便走。
刀疤脸本也等得坐立难安,他站到门口还想劝一下,周立行直接拔枪对准了刀疤脸。
“让开。”周立行眼中腾起了杀气。
刀疤脸还想说什么,身后进来了一个手下,他见这场面先是愣了愣,然后大声说道:
“五爷请大家过会馆去……说是找到木老板的小老婆了……”
周立行心中狂跳,他和面色煞白的青竹叶对视一眼,收了手枪握在手里,大步往外走去。
青竹叶迟疑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周立行大步若流星,青竹叶跟在旁边一通跑,两人都心急如焚。
刚出茶馆大门,周立行突然站定脚步,青竹叶撞在他身上,发出一声痛呼。
青竹叶想问周立行怎么了,又不太好开口,她顺着周立行的视线往前一看,双脚一软,差点没站稳,双手紧紧地抓住周立行的衣服。
茶馆门外,便见一队人将头发有些散乱的王喜雀围在中间,押送一般往会馆里送,孙婆子被拽着头发往前,脸上肿起,一看就是挨了打。
周立行只停顿了那么一瞬,然后他一言未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
左手成拳,右手抬肘,周立行照面便是一个侧肘击,直取颈部大动脉,一招一个。
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周立行已经放倒了三个男人,并把孙婆子推了出去。
有反应快的袍哥抽出匕首刺来,周立行闪身躲避,侧踹转身后也从腰间摸出匕首。
一时间,大街上响起了打斗声,尖叫声,被锐器刺破身体的闷哼声,胆小的开始四次奔跑,胆大的却在一旁驻足围观起来。
周立行一个人冲进去,面对剩下七人的围攻毫无惧色,他灵活矫健,下手狠,不消一会儿竟将所有人放翻。
然而,背后响起了一整排拉枪栓的声音。
周立行站在王喜雀面前,额头上的血沿着眼角滑落了半张脸。
王喜雀哽咽着看向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的眼神十分复杂,紧张、担忧、不舍和热烈的感动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杯陈酿,不用喝都能熏得人醉。
周立行觉得自己的舌尖在发酸,他再一次恨自己的无能。
周立行的背后,大开的会馆大门里,涌出了一对拿着枪支的袍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明礼公口的五爷从里面踱步而出,向四周围观的人们拱手,沉眉耷眼的模样颇有杀气:
“各位,还请散去,子弹不长眼睛哦!”
周立行转身,抹了一把眼角和半边脸上的血,昂起了下巴:
“成都忠义堂纪纲周行善,护送王喜雀王夫人来重庆寻人。不知是我忠义堂犯了十条,还是王夫人要遭你们绑票?”
五爷有些吃惊,“啊?你是青大姐的弟弟?怎的又姓周?”
周立行嗤笑,“我姐姐小时候被卖了,名字都换了十七八个,难不成你以为她姓青?”
五爷顺水推舟做了个失敬的礼节,“误会,误会啊,还请各位进会馆一叙,木老板已经提前回来,他确实是搞出了误会,要好好赔偿各位呢……”
青竹叶的心,如同她打翻的那一杯茶一般,滚落几圈,最终是摔碎了。
“弟娃……咋办……”青竹叶声音有些发抖,她掏出手绢给周立行擦血,她不敢去看王喜雀,生怕自己当场落泪。
周立行深深呼吸了一口,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进去再说。”
他只有一个人,进了这会馆,不知道有多少人守在里面。
他只有一把枪,抢人是不可能的,若是要挟持木茶商,也得出其不备才行。
不然,王喜雀、青竹叶、孙婆子……他没办法一次带走三个人,不管把谁留下,他都会良心不安。
王喜雀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现在的局面,她已经不适合再开口说话了。
周立行稳住了心神,和青竹叶一起走进去。孙婆子担忧地看到他们,眼泪连连,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跟着他们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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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