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里,雕梁画柱与水泥红砖中西合璧,来往的护卫都穿着制服别着枪,果然如周立行所想,这里好进不好出。
周立行走进大堂的时候,五爷已经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等着了。
王喜雀神色麻木地坐在下座里,四周只站着一些袍哥兄弟们,还有两个掺茶倒水的小丫头,并不见木茶商的踪影。
周立行向座上的五爷行了个礼,“三十六块板子,七十二根钉子,船上有舵把子!千里不用柴和米,万里不用点油灯,天下袍哥是一家!护送观音来贵地,未曾有空拜码头,还请各位哥老官见谅。”
五爷起身,回了礼,微胖下垂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才将手中的核桃砸得细碎。
“忠义堂的纪纲行善,我听闻过,方团长出川之前最是看中你这个小师弟,今日一见,果然人间俊杰呀!请坐请坐。”
五爷冷脸的时候看起来怒目恶相,笑起来却带上几分慈祥姿态,两张脸转换得自然无比。
周立行请青竹叶先坐,然后才入座,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五爷客气。不过,这是要演哪一出?”
不等五爷回话,周立行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位夫人王喜雀,是我的主顾。我亲自送她和老仆孙婆子来的重庆。重庆这边偶遇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一边替王夫人寻人,一边跟姐姐同住。今日这一遭,还真的是莫名其妙。”
“怎么,那个遭瘟的富商,先是看上我的寡妇姐姐,又看上我的主顾夫人?”
五爷抚掌大笑,“都说是误会了。木茶商刚从武汉死里逃生,因以前跟我们公口做过生意,这段时间在这里落脚养伤。几日前见到了青大姐,觉得眼熟,这才闹了误会。”
“不过阴差阳错,正好寻到了他真正的姨太太,也就是这位喜雀夫人,想来喜雀夫人也是出来寻夫的吧,兵荒马乱的,能有这般痴情佳人记挂,木老板也真的是好福气呢。”
五爷一张嘴,横竖都能说,这会儿他完全是按息事宁人的方向在拉扯。
周立行眸色冰冷,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那还真是巧啊。要是没找到王夫人,就要拿我姐去凑数当青夫人,是吗?”
“喜雀夫人,你来说吧。”
五爷看着周立行的眼神,觉得背脊上汗毛倒数,干脆把话丢给王喜雀去说。
王喜雀这才回神,她看向周立行,眼睫毛是湿的,眼神也是悲戚的。
周立行捏了捏发抖的手指,稳住自己的声音,“喜雀……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喜雀的嘴角颤动了几下,眼中有哀戚,有无奈,也有决绝,她过了好几息才开口:
“我本是来重庆寻夫的,此刻寻到了。”
“我留下来照顾丈夫,暂时不回成都了。你可自行回去,算作任务完成了。”
周立行攥紧了椅把手,并不罢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接的任务是平安护你来,平安送你回。你不走,我便也不走。”
五爷觉得有意思,乐呵呵地听他们聊天。
青竹叶观察着会馆,这正是她昨日白天里来的地方。现在王喜雀被带过来了,那个木茶商却和昨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
锤子,真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怎的日本人的飞机不炸死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总觉得木茶商一定躲在房间的哪壁墙后面,正看着这一切。
眼下见五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有王喜雀这个说法,显然是木茶商不打算惹周立行这个有亡命之徒气息的袍哥,刚刚外面一个人挑翻十来人的架势,要是周立行真的记仇,迟早能把木茶商给干掉。
劲敌自然最好是化敌为友……但若是情敌……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周立行对喜雀的态度,否则木茶商说不准会不会针对周立行,喜雀姐今晚就容易被弄死。
青竹叶飞速地思考着,她很快做好了决定。
“木夫人,我弟弟是个死脑筋,做事儿容易钻牛角尖。”
青竹叶勉强笑了笑。
“既然木夫人找到丈夫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你们真的不需要我弟弟了,大可以多给点酬金嘛。弟娃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彩礼可是要多准备的,娶媳妇得买地买房吧,以后孩子们穿衣读书,哪样不要钱啊,得让我弟弟去打理这些,都得用钱。”
王喜雀和青竹叶四目相对,两人都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喜雀意会,青竹叶打算让周立行带上她那份钱财,按照她原来的计划继续推行,去乐山买地办厂,筹备后路。
青竹叶也从王喜雀的态度里猜到,王喜雀为了大家,决定稳住木茶商。虽然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木茶商显然此刻是有惧怕,才会躲起来不出面。
毕竟木茶商只是个商人,面对有枪的敢杀人的袍哥混不吝,总是要退避三舍的。
“这……得家中主人说了算……”王喜雀故作迟疑。
五爷在一旁马上跟话,“这是应该的,我们还惊扰了青大姐,木老板说了,姐弟俩都要给双倍补偿呢!”
王喜雀点着头,“那便好,这些日子住在青大姐家中,道谢了!”
五爷一拍手,两个小丫头端着两盘子银元上来,青竹叶毫不客气地把几十块银元装进袋子。
“弟娃,给,备着当彩礼啊。”
她把钱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看了一眼钱袋,看了一眼青竹叶,再看了一眼王喜雀,最后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五爷背后的墙是空的,里面还有人。
他能听到那些细微的声响,还有枪支架好的声音。
他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被带来的,也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跟这些人解释的,此刻多说多错。
他带不走喜雀姐,喜雀姐也不打算跟他走。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血,他额头上和肩膀上都有伤,虽然不重,但迟来的钝痛也是痛。
他的沉默和肢体动作,让五爷误以为他还没有满足,只得咬咬牙又拍了拍手,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再端进来了一盘银元。
青竹叶毫不客气,拉开钱袋就装。这次再递给周立行的时候,她故意踩了一脚周立行的脚,示意他适可而止。
周立行伸出手,接过钱袋,莫名地想到他离开柳江的时候,姨妈给的小钱袋。
他涩然一笑,看起来有些腼腆,压住了眼底的哀伤,“还挺多的。”
五爷心中你还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故作姿态的样子比自个儿还纯熟!
于是五爷不阴不阳地打趣道,“那是,这钱都够买好几些黄花大姑娘咯!”
下江人的闺女,穷困的家庭,一块银元都能卖小女儿呢!
周立行不再说话,他收起钱袋,面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青竹叶站起来,他跟着站起来。青竹叶往外走,他也跟着往外走。
他想回头,想再看一眼王喜雀。
可是,不行。他不可以。
走出商会大门的一刻,雾气突散,阳光刺目,周立行看不清眼前的路。
*
失魂落魄的周立行回到青竹叶的住处,沉默地听完木铜铃和阿涅的叙述。
原来他和青竹叶走了没多久,木茶商就带着一群人来了。
木铜铃透过门缝认出了木茶商,进去告诉了王喜雀,王喜雀让木铜铃和孙婆子藏起来。
孙婆子却说只要木铜铃藏就行,她是一定要陪着王喜雀的。
王喜雀跟孙婆子说她们一定要咬紧口风,就说是来重庆寻木茶商的。遇到青竹叶只是偶然,毕竟谁也想不到周行善是青竹叶的弟弟。
她们这边刚说好,那边木茶商带的人翻墙进来开了门,而木茶商根本没给王喜雀说话的机会,就先带人打了孙婆子一顿。
最后是阿涅对着天放了一枪,才镇住了在场的人,让王喜雀有了说话的机会。
不管木茶商信没信这个说词,阿涅手里拿着枪,他也没豪横到可以指挥带来的袍哥开枪打死别人的地步,事态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至于木茶商是什么时候遇到青竹叶的,又跟了多久,没人知道。
“我们双方的说词都对得上,那狗东西疑心再多,也找不到实证。成都那边的人都跑完了,他想要收回成都的产业,还得把喜雀姐带在身边。”
青竹叶分析着,也是宽慰周立行。
“至少喜雀姐性命无忧,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周立行点点头,“我再留几日,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动作。若是没有,我便将喜雀姐的财产带回去,按她之前的计划,该做什么做什么。青姐,你放心,我有分寸。”
青竹叶自然是放心周立行的,她只是有些心疼这个弟娃。她能懂王喜雀那份被吸引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谨慎,也能懂周立行克制隐忍之下是何等的难熬。
这世上芸芸众生,大多是无可救药的庸俗,可总有一些人是痴情种,认定了就回不了头。
阿涅圆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他看不懂,索性去找伤药给周哥用。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木茶商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一直龟缩在会馆里,门都不出,生怕谁会报复他一般。
而后有一天,青竹叶听齐幺哥说,木茶商大清早地带着姨太太和老婆子,买车票回成都了。
周立行闻讯后,和青竹叶告别,带着木铜铃和阿涅也买了回成都的票。
青竹叶把他们三人送到车站,挥着手道别,“弟娃儿们,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啊!”
周立行又一次地心中不安,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抓住了青竹叶的手,“青姐,不要那些产业钱财了,也别管那些妹子了,你跟我们一起走……”
青竹叶笑了,她天生一双剑眉,笑起来也英气十足,嘴角的酒窝甜甜的。
“现在还不行,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来找你们的,再见了啊!”
1938年9月底,周立行离开了重庆。
1938年10月,日本轰炸重庆市区,自此拉开了长达六年多的无差别大轰炸,数万平民死于空袭,血染长江水,魂葬十八梯,故人再无相聚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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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