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去重庆,走的是陆路和水路的混合。
差不多一样的时间,两年前的时候,周立行和黑老鸹一起,带着知书知礼两姐妹去奔赴重庆。
此时此刻,再看江边风景,听这船工号子,周立行心中莫名有些悲伤。
周立行带着阿涅去船尾透气,王喜雀和孙婆子也跟着过去。
“太太,这江面上的船,有点多噢。”
孙婆子并未去过重庆,她有些晕船,却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喜雀。
王喜雀以前跟着木茶商走南闯北过,即便这两年被放在成都算是半关着,平日里也爱去茶馆听天南海北的消息,知道的总是要多一些。
“去年冬天,便听闻民生公司安排了客轮货轮到南京和芜湖参加抢运,几千吨的军工器材,都是经宜昌走川江航运到的重庆,据说还送了好些南京的难民到四川来。”
王喜雀小声地回答孙婆子,也是跟周立行聊天。
这话被旁边的几名商人听了去,他们回头一看,见一名穿着真丝绣花夹棉袄子的美艳夫人在说话,旁边站着一名小十岁左右的男性亲属,还带着个仆人姿态的老婆子,以及一看就像滇西人的小孩,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周立行穿着王喜雀给购置的新衣,他扮作王喜雀的弟弟,穿的是一身洋装。
他宽肩窄腰长腿,气质坚韧,身上有股子杀气,乍眼一看,不像是商人,倒是几分像军校的学生。
那几人觉得这姐弟俩可以相交,便自来熟地接了话头过来。
“这位夫人说得对,从枯水期到丰水期,民生公司各轮满负荷运行,这川江上的其它船只也受了鼓舞,纷纷从重庆往上运输各类机器,乐山这边也是建起好多工厂呢!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生产前线需要的各类物品。”
一名颇有书香气息的商人接话。
“外国轮船这些月来,哄抬运费和票价。民生公司则不同,运得越多,运费越低,难童免费,学生减半,难民统一只收一个低价。”
周立行站上前,把王喜雀挡在了身后。
他记得上一回坐船,知书知礼便是差点被一个鸦片商人认出来,此刻便多了些心眼。
“如此来说,民生公司当得上民族脊梁。”周立行赞叹了一句。
那几人相互谈论着,把话题续了下去。
“日寇的军机今年1月便袭击过宜昌了,到如今日寇已逼近武汉,我听闻宜昌那里很是艰难,滞留的各类器材有数十万吨,全国的兵工、航工、重工轻工的机器都在那里等待转运;还有急于离开宜昌的难民们、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散兵们,各类需要撤往后方的老师学生和技术工人们……”
“还有两个月,长江三峡便又要进入枯水期了,现金日寇来势汹汹,若是武汉被占,那宜昌可就凶险了。”
“这川江航线,今年累死的纤夫船工比往年多了好几倍,你看着满山峭壁、险滩石路,都踩出了血脚印……”
“你见川江航线难,滇西那边修路也难,这边一捧江水一捧血,那边一尺公路一尺骨,更别说前线,一次会战便是数十万的牺牲……”
“国难当头啊……”
周立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刚从滇西用血肉筑成的公路上回来,现在又看到了一条血肉正在拉动的水路。
滇缅公路,川江航线,还有不断后撤的战线……不知道方大哥,是否还活着。
周立行没了跟他们谈话的心思,抱拳行礼后,带着王喜雀回了船舱。
从乐山前往重庆的客轮没有那么拥挤,他们依旧是住的一个单间,周立行打的地铺。
夜间下起了雨,周立行睡得有些浅,他翻来覆去地说不着,莫名想起了当年半夜来敲门的女人,叫紫苏。
当初黑老鸹还给了她一张宝片,也不知道她命运如何,是否还活着。
做了一晚上的乱梦,周立行早上起来还有些恍惚。
王喜雀见周立行有些愣神,便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周立行将当年紫苏的事儿告诉了王喜雀,他也不怕王喜雀笑话,忍不住地说心里话。
“……黑老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但我还是有些遗憾,当初没能救她。我总觉得,其实黑老鸹也是很想救人的。”
王喜雀莫名觉得心中一软,眼前这个已经有成年男子模样的弟娃,心地还是那么赤诚,她越是和他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他那金子般的心。
他说着的是紫苏,可眼睛看的是自己。
她比他大十二岁,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你……救不了所有人。”王喜雀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有千般万般的言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能她们都有自己的悲惨,可能她们还会向你求助……但你不可能帮的了每一个。”
“哪怕日后你能当个堂口的龙头老大,或者更有其它机缘,有钱也好有权也罢,哪怕你成佛当菩萨,这世道不变,受苦受难的人便永远都那么多,帮不完的……”
王喜雀捏着袖口,声线有些发抖,她莫名地感受到寒冷。她想说的,她认为弟娃听得懂。
“不必介意自己救不救久得了别人,你有过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没有……”
“我知道。”周立行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我知道!但是,只要我遇到了,只要我愿意了,我想救就救,想帮就帮!只要我想,那就是非做不可的。”
“姐,我确实比你小。可真心和勇气,又不是靠年纪来衡量的。”
周立行上前一步,把不知为何发着抖的王喜雀扶住,牵引着她到凳子旁坐下。
王喜雀的眼神有些涣散,她默不作声地坐着,像是没听见周立行的话,但她那带着伤痕和薄茧的修长手指,却蜷缩了起来。
周立行讲出了心里话,心跳如擂,他看着王喜雀苍白的神色,却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他可以诉衷肠,但他不能奢求对方一定要回应。他还小,他可以用很多很长的时间去陪伴,去证明。
*
重庆的码头,比两年前更加热闹了。
民生公司的轮船焦急地航行在江面上,各类物资在重庆的码头上堆积转运,人声鼎沸,处处忙碌。
周立行记性好,他记得当初走过的每一条路,即便此时已经多修建了许多房屋街道,他依然准确地找到了青竹叶所在的店铺。
这次前来,王喜雀没有再托人带信,她和青竹叶多年未见,也担忧此次若是意见相左,那么今生一别,怕是再无相聚之日,索性直接前来。
青竹叶不在总店里,刚好是知书作为账房守店,她没一眼认出变化颇大的周立行,倒是认出了依旧美艳的王喜雀,连忙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又惊又喜地抱着王喜雀尖叫。
青竹叶接到口信,听闻王喜雀来了,赶紧叫滑竿把她抬回店里时,知书知礼两姐妹都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跟王喜雀聊了半天了。
“喜雀姐!”
青竹叶跑得气喘吁吁,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都给跑歪了。
她常年在外跑生意,风吹日晒、喝酒抽烟、打牌熬夜哪样都来。虽说她比王喜雀还要小一岁,然而她眉眼间已经有了细纹,身子也长胖了许多,看起来有了嬢嬢的气势。
王喜雀站起来,她虽然已经三十岁,却容颜未改,和当年她与青竹叶分开时毫无变化,纵然旅途疲惫,她依旧是那么神采奕奕,明艳大气。
义结金兰、共苦同甘的两姐妹深深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姐妹二人多年来都是靠写信交流,此时见了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
知书知礼两个也不打扰,知礼自告奋勇带孙婆子去另外一个店找木铜铃。
阿涅第一次来重庆,又是小孩心性,想出去玩,周立行便让阿涅跟着知礼她们一并去玩一玩,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想买就买。
阿涅高高兴兴地拿着周立行给的钱去了,周立行也没有打扰青竹叶和王喜雀的叙旧,他去一楼铺面找个凳子坐着休息去了。
姐妹两人把各自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讲了一遍,才进入正题。
青竹叶知道王喜雀这趟来到底是为何,她有些伤感,“喜雀姐,你的想法我都明白。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想留下来。”
“重庆这边山高水远,已经是政府陪都,若是这里都沦陷了,那国家也就亡了。走哪里,都一样。”
“现今这边大兴工厂建设,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下江人来四川讨活路,能留在重庆的都是有权有势或有本事的,这可是陪都,现在的地价都翻倍了。”
王喜雀点着头,“你说的道理,我也想过。”
“可是我听说,日本人的飞机厉害,飞得远,天上的仗,我们打不赢。去年年底,南京那边杀的多惨呀,这陪都他们岂有放过的道理?”
“今年二月,我听说已经有膏药旗的飞机来过重庆了,只不过是雾大,他们看不到什么就乱丢了些炸弹而已。四川那么大,我们再往里走一走,避一避,总归是更好一些。”
青竹叶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勉强一笑,摇着头,“喜雀姐,我这边不好走的。我的堂口不会让我走,我会连累你的。”
王喜雀讶然,“咋呢?!”
青竹叶摇着头,不愿再说,“姐,不是我要瞒你,而是说了也没用。今日你能冒着危险来找我,还给我铺了那么好的退路,这情义此生也难以报答。但……你就当我是不想走吧。”
“我们的那些产业,若是你想出手,该分我的你看着分,剩下的我可以帮联络人来收,保证给你办的巴巴适适的。姐,我走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喜雀知道多说无益。青竹叶在重庆这边经营了这么些年,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乐山那边也在建厂,我给你留个股份。”
王喜雀轻轻握住青竹叶的手,“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该跑就跑,什么都可以舍下,唯有命是自己的。”
青竹叶双手握住王喜雀,“我知道。你难得来一趟,既然那死杂种在外面没回来,不如你趁此机会把钱财收拢,跑了吧!”
王喜雀抿了下嘴,“是有这个想法……但……这年头乱,谁知道会不会出了狼窝又进虎口……”
青竹叶突然伸手捏了一把王喜雀的脸,颇为促狭,“怕什么,千金难买有情郎!你不会看不出来,那小兄弟的情义吧?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冰里面藏的火,啧,带劲!”
被青竹叶这么一闹,王喜雀什么伤感都没了,她甚至有些气馁,合着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周立行的心思,她可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青竹叶和王喜雀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面第一天便定了下一步如何干,但处理资产,不是三日两日能搞定的。
当初王喜雀送过来的人,除了知书知礼两姐妹,还有另外的五个女孩。
此时那五个女孩都在重庆成了家,有人孩子都三岁多了。这些结婚成家的女人,都要跟家里人商量。
都说故土难离,能在人熟地熟、亲朋近便的家乡生活,谁又愿意去未知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呢。
当初那五个女人逃离魔窟的时候自然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此刻已经安稳成家了,都是不想再波折的。
知书知礼两姐妹在重庆这边考上了学校,两人轮流着一人上学一人上课,这么久了班里没人知道她们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边工作一遍读书,忙得不亦乐乎。
这两姐妹放不下学业,想把书念完再走。
如此谈了一圈,便只有木铜铃愿意跟着孙婆子去乐山那边安家,他谈了一个重庆的孤女,大家都是无牵无挂的人,孙婆子死心塌地地跟着王喜雀,他便也有学有样,决定也跟着王喜雀做事。
人员去向都议定,便只剩钱该如何分配了。
产业都是记名在青竹叶身上,青竹叶每年都是想方设法给王喜雀带一些分红的金银去,若是实在不方便的,她也会给王喜雀打上一张签字按手印的欠条。
这回王喜雀过来,欠条单子也是一并带过来的,准备当着青竹叶的面烧毁。
这姐妹二人都是一派诚心,相互信任,没有什么相互防备的小心思,说话推心置腹,做起事来自然顺畅。
青竹叶衡量了一下自身实力,她自己接手了几个小铺面,大点的商铺和货品,她交由自己所在的堂口去接手,这般虽说不至于卖高价,但也不会过于被压价,且有她这个中间人在,折合的金条也能保证不被黑吃黑。
她们还入股得有本地的一些纺织厂和其他产业,这些就稍微麻烦些,但最近有很多有钱的下江人来认购各类股份,她们转卖的也很快,就是有些手续需要走。
王喜雀和青竹叶二人多年来难得相聚,这些时日来形影不离,姐妹俩说不完的话,逛不完的街。
周立行便当一个沉默的影子,履行着他护卫一般的职责,从不接话插嘴。
青竹叶带着王喜雀吃了山城的毛血旺,尝了特色的烧鸡公,吃了喷香鲜辣的火锅和烤鱼,逛了愈加繁华的城区,二人很是难得地过了一段时间快乐时光。
原本以为一切都这么顺利,周立行甚至已经在想着,等回了成都,他便要认真地跟王喜雀讲一讲。
然而这一日,青竹叶去最后的股份手续,却出了意外。
青竹叶并不知道,她与人一起到商会办理股份交接手续的时候,被人给盯上了。
她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将那银行支票给了王喜雀,喜滋滋地说一切终于搞定。
晚上的时候,因想庆祝一番,青竹叶决定亲自下厨做火锅,知书知礼两姐妹来帮忙洗菜切肉,周立行当起了灶下郎君,专门烧火。
阿涅和木铜铃虽然一个是罗倮族一个是白族,但两人都是云南人,在外自然而然的玩到了一块儿。
这两人也商量着做几个云南菜给大家尝尝,孙婆子帮忙买了好些香料,三人占了一个灶头搞了起来。
王喜雀完全插不上手,只好在堂屋里摆碗筷,等各色菜品一出,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到一起,吃饭聊天,笑作一团。
而这时,有一群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拍响了青竹叶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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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