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一阵急促的小跑后,王喜雀喘着气跑了出来。
她站在大门里,迎着夕阳的金色的微光,眼眸中闪动着浓烈的惊喜,以及心疼。
“弟娃……你咋瘦成这样了……”王喜雀鼻头一酸。
她眼前的弟娃不再是故作成熟的稚嫩少年,没有了往日浅蜜色且精神气十足的脸庞,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被烈日炙烤、被风雨侵蚀、被命运磋磨过…但仍旧不服输的男人了。
他很累了,但他的骨头是硬的,他的腰直挺挺的,浑身披着夕阳的金光,眼里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喜雀姐,我活着回来了。”
周立行上前一步,走入门内,使劲地抱住了王喜雀。
王喜雀被纳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如果一只迷茫的飞蛾突然被山中的大火卷入,她仿佛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点燃了一般,世间的一切都被焚烧。
“哎哟喂快进去进去!”
孙婆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连拉带拽连推带攘把两人往里面弄,手忙脚乱地赶紧关上了门。
*
周立行松开王喜雀的时候,王喜雀还懵着,难得呆愣着一直看向周立行。
孙婆子在旁边掺茶倒水,肯铁不成钢地碎碎念。
“看看你们,啊,看看你们,幸好今日家里没得什么人,否则咋办哦……行善兄弟啊,你这样不行,夫人又不是你亲姐姐,哪来这么个虎扑熊抱的……像什么样子……”
王喜雀终于回了神,顿时满脸通红,她使劲咳嗽了一声。
“好了,去给弟娃下碗挂面,看样子他怕是还没吃晚饭。”
周立行确实没吃晚饭,他回堂口简单知会一声自己回来了,没等陈三爷邢五爷他们回堂口,喝了两碗茶便往这边赶。
他想要见王喜雀,突然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想要呼吸空气一般,等待如同窒息。
可现在见到了,他突然又开始害怕,从滇西到蓉城,积攒了一路的勇气和执念,似乎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他张牙舞爪伸出来的妄念,此刻又忐忐忑忑地缩了回去。
“我听说刘先生的两条腿都被山石砸断了,你呢?遇到过危险吗?是不是很辛苦?”
王喜雀满脸关切之色,就是脸还红着,眉角眼梢都藏不住那丝不好意思。
周立行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开始竹筒倒豆子。
“愿平腿断了,心志没断,他以后能过好日子的。”
“我被埋在了地下……是个罗倮族的小兄弟救的,我们结拜了,他叫阿涅,汉名叫周立顺。”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带他来了成都,安置在我的院子里。”
“修路很危险,很辛苦,死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不怕,我们知道这条路必须修,不然武器和物资运送不进来,前线会死更多的人……”
周立行讲了许多,他讲了悬崖峭壁上的手工填埋炸药和危险的爆破,讲了怒江奔腾中的架桥,讲沿途各族儿女的歌声,讲了凤尾竹下的月亮,讲了四季如春不败的花朵,也讲了沿途的各种各样的死亡。
他也讲到了自己被埋在地下的窒息,讲到黑老鸹的魂魄来看他,讲到脱险之后的庆幸……
王喜雀听得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回来了就好……”王喜雀重复着这句话,“回来了就好……”
她没说的是,她其实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周立行残破地躺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浑身是血,喉咙里吹气般地冒出血泡,还在喊着她的名字。
半夜被惊醒,她都忍不住要去院子里烧一炷香,她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佛,求神无用,求佛无能,她知道万事只能求自己……
可她帮不了,她只能干等着,所以这一炷香,她也不知道烧来干啥,只能是做点什么,能稍微心安一些。
她还多次悄悄地去黑老鸹坟前烧纸钱,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万一黑老鸹能在地下帮帮忙,让那些小鬼别去勾魂呢……
孙婆子的面很快端了上来,她给挖了好大一坨猪油进面里,打了鸡蛋还加了肉臊子和豌豆尖儿,满满当当一大碗,香飘入鼻。
周立行不客气地接过来,埋头苦吃,孙婆子见他那架势,赶紧又回了厨房。
果不其然,等周立行吃完一碗,脸上露出不太饱的样子,一回头,好家伙,孙婆子直接端了一口锅出来。
然后周立行不负期待地,把一锅面吃完了,肚子圆圆四仰八叉地瘫在了竹椅子上,活像一只吃胀了的大猫。
天已经黑了,王喜雀点了煤油灯放在院子里,周立行没说走,她也没说赶人,两人就那么闲聊着话,孙婆子去收拾了厨房,又颠颠地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姑婆,你有事就说。”
周立行吃饱了,心情也好了,一副万事好办的口气。
孙婆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好久都没开口,还是王喜雀看不下去了,代为开的头。
“今年年初,报纸上说日本飞机已经飞到重庆了,耀武扬威地。”
王喜雀说到这事儿,也是很愁的样子,“我们担心重庆早晚要被轰炸,想把重庆的产业卖了,让青竹叶她们都回成都这边来……”
有王喜雀开了头,孙婆子终于敢说话了,“我家铜铃在重庆那边好了个姑娘,若是带回来,得有份活路干,不然怕养不了家……”
周立行思考了下,明白了王喜雀和孙婆子的担忧。
王喜雀和孙婆子毕竟都还依附在木茶商的生意产业里,青竹叶也好,木铜铃也好,都不能让木茶商知道,若是晓得了这两人,木茶商这人会不会报复,谁也不知道。
这事,周立行突然明白了自己跟方结义比起来差在哪。
他不是差在年纪,也不是差在钱财。
他是差在没有本事,没有身份,没有自己的势力。
方结义的堂口,人多,事多,若是方结义不带人出川,也许再培养他个三年五年,他或许还能继续升排,资历够了,便能真正地当个爷,若是羽翼丰满,也许能拉起自己的一批兄弟,单独开个堂口。
可现在,方结义基本把亲信都带走了,留在堂口里的人是靠方结义的余威镇着。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代八爷,可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年,现在堂口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不清楚。
即便他没走,堂口还有上面的三爷五爷在,他凡事也只能商量,并不能做主。
孙婆子这般说,周立行知道她可能是想着木铜铃能跟着自己进堂口。
可是眼下的忠义堂,已经不是方结义的忠义堂了。
周立行脑袋里转了一个圈,他想到,自己也应该要留后路了。
他想到了刘五嬢,想到了失去双腿的刘愿平,想到会理县的三刀凉姐姐。
“喜雀姐,方大哥走了,据传回来的消息,外面的情况很不好,带出去的兄弟们已经死伤过半。”周立行言语中的沉重无法掩盖。
“堂口里的事,我回来之后还得再熟悉熟悉。”
“若是木铜铃想回四川,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推荐。我先去问问,若是可以,再来告知。”周立行如此说道。
孙婆子已经很高兴了,只要得了小八爷的一句承诺,她知道这事就好办。
“行善兄弟,这几次三番的都靠你,真的是太感激了。无论事成与否,老婆子我都记这份恩情。”
王喜雀在一旁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有话说。
周立行看向王喜雀,假意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晃动。
“姐,走神了?你说就是了,你说的事,我都办。”
王喜雀条件反射地给了周立行手背一巴掌,周立行也不躲,笑嘻嘻地任由王喜雀那柔软细腻的巴掌拍他。
倒是王喜雀,感觉自己像是拍在了一块石头上,没把别人打痛,自己手心反倒是震得发麻。
“我上回给青竹叶去了信,询问她是否愿意回四川这边来。她回信说重庆那边此刻云集各方达官巨富,修房修路牵电线,正是发展产业的时候,她不愿意回。”
王喜雀忧心忡忡,满脸愁容。
“我想去一趟重庆,当面和她商量。若是她真的不愿……我想要撤股……”
“当初我送过去的那些女孩子们,我也想问问,她们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
周立行听的有些云里雾里,“姐,把她们带回来,放哪里呢?”
王喜雀这才有了些笑意,“也许和你想给铜铃找的地方一样。”
周立行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王喜雀之前就和刘五嬢搭上了线,这两年来肯定没少往来。
狡兔三窟,喜雀姐果然是聪明,四处刨窝呢!
想到这里,周立行突然茅塞顿开,他想要有本事,就应该多和有本事的人合作!
眼前这个姐姐是他喜爱的人,竟让他忘记了,这个姐姐也是夹缝中能茁壮成长的厉害人物啊!
“姐,我的姐,你也跟我合作合作啊!我跟你说,会理县那边有个分堂,里面有个姐姐外号三刀凉……我们那边也可以搞个窝子……”
说到生意,王喜雀立马精神了,话题差点被带偏,“那边有什么特产,适合做什么生意……啊等等,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重庆……”
周立行愣住,“你现在能到处走了?”
王喜雀点头,一旁的孙婆子接话,“是啊,那个木茶商被困在武汉回不来,没见咱们这房里下人都跑光了嘛。”
说完还表个忠心,“我不一样,我把太太当亲女儿看的,我不会跑。”
周立行听得心中狂喜,恨不得那木茶商直接被炸死在武汉。
他忙不迭地点头,“好,行!什么时候出发?”
虽说王喜雀没有那么莽,她心疼周立行风尘仆仆刚从云南回来,便说不急,让周立行回家修养几天。但周立行觉得,事不宜迟,第二天就走!
他得趁着堂口几个大爷还没回来,先把王喜雀这事儿给办了,不然怕又不好做事了。
王喜雀一想,是这么回事,便同意了周立行的说法。
当天晚上,周立行去找自己以前公路局认识的司机朋友们,买好了车票。
也是因此,周立行和上门急着找他的谷娃子石娃子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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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