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白茫茫,周立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刺眼的光亮。
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如潮水一般涌来,在低氧环境下强撑清醒的人猛然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会产生醉氧一般的眩晕。
不行……不能晕……
周立行咬着自己的舌尖,他见过太多从地里挖出来的人,晕过去的很难醒来。
一双细瘦的手臂在旁边刨着土,对方大约是怕伤到他,或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
周立行也庆幸自己不是头向下的姿势被埋,他大约是呈斜向上的样子卡在床板和房板中间的,不至于血液被挤压到头部,否则撑不到被救便晕死。
“不急……不要急着拖我出来……”
周立行虚弱地向身边瘦弱的身影说着,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但实际上只是嘴唇微动,宛若蚊吟。
那瘦弱的身影却听到了,他趴下来,凑在周立行的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周立行听不懂,只能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让我缓一缓……不要马上拖我出来……水,喝点水……”
那瘦弱的身影又叽里呱啦一顿,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塞进了周立行的嘴里。
一股苦味弥漫在舌尖,周立行明白应该是什么药物,他努力地咽下去。
那身影起身,向远处挥舞起手,那边跑过来一群人,大家商量着什么。
有人给周立行喂了少许的水,慢慢地把周围的泥土扒开,让他就那么躺了一会儿。
“兄弟,看得清这是几吗?”
一只手掌伸在周立行眼前,他努力眨着眼,生理性的泪水落下后,终于能看清了。
“是三……”周立行想要起身,浑身都在酸痛,他哆嗦了下,没有爬起来。
“别动,躺着,阿涅给你喂了万应百宝丹,治内脏出血的。我们抬你去安全的地方休息,你不要乱动,想睡就睡,明日只要醒得来,吃得下东西,就没事了!”
周立行望着眼前的罗倮族男子,那是这段路上的领头人沙扎,他点下头的同时,晕了过去。
*
这一场坍塌,只是无数坍塌中寻常的一次。
每一次坍塌、滑坡、泥石流,都会有人被掩埋、被冲走。
每一次都有人死去,有人获救。
然而,道路是不能停下的。
前线有血肉筑成的长城,后方有血肉筑造的道路。
山河破碎风飘絮,无人可避生死劫。
刘愿平在前面路段,他没有被埋,却也没有逃脱厄运。
一块巨大的岩石砸向他,他躲避不急,被砸断了双腿。
毫无挽救的可能,他的双腿被砸成了肉酱,骨头碎裂成几段。
当场他便晕死了过去,一旁的民夫用随身携带的麻绳死死勒住了他两条大腿,在飞石当中冒险把他脱离了那个危险区域。
失血过多,刘愿平长时间陷入昏迷,甚至不知道他差点就和周立行天人永别……或者说,差点兄弟俩一起上黄泉路。
周立行年轻,体质好,在峨眉山生活的经历早就了他扛摔扛压的体质,被埋了两个多小时挖出来,又被罗倮族的一个孩子喂了止内脏出血的药,他竟然扛过了昏迷,第二天下午醒了过来。
只是这回,周立行无法再照顾刘愿平了。
刘愿平没了双腿,为了防止伤口感染,随队的罗倮族草医用烈酒消毒后,再用烧红的铁棍,烫焦刘愿平腿部断裂伤口,撒上烧干净的草木灰,为其做了简单的处理。
受伤的人除了周立行和刘愿平,还有十几个从土里挖出来的或被石头打伤的人。
原本是在路面上负责打碎石头的孩们,被带过来专门照顾伤员们,阿涅也在这些孩子里。
这边发生的意外要报回昆明,当地县里也要马上派送出药品。
周立行挣扎着写了两封信,一封托人带回昆明去找西南运输处的刘玉道,一封托人带给昆明的分堂。
他怕刘愿平失血过多,感染过重,丢了好不容易第二次捡回来的小命。
同时,他也知道,这下,自己和刘愿平都该离开了。
随身的钱财都被泥石流冲走了,周立行只得跟阿涅许诺,等有人从昆明来接他们了,阿涅可以提任何要求。
阿涅很小,他才十二岁,跟周立行当年离家的年纪一样,但他比当初的周立行还要黑,还要瘦,目光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有一双落单狼崽子的眼睛,他对外界充满了渴望。
“头人说,是你救的我,你原本还想救阿哥的,阿哥命不好,没等到你。你救我,我救你,是报恩,也是缘分。”
“头人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着你,当你的弟弟。”
“我要去外面看看,我想过跟山里人不一样的生活。”
周立行看向阿涅,一瞬间,好似看到了幼小的自己。
那么,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是黑老鸹,还是方结义?
周立行抱住阿涅,拍着他瘦弱的脊背,“我们结拜,我们当亲兄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头人听周立行这样说,当即站起来,大声冲四周的族人说道:
“请毕摩!看日子!备红鸡公!杀猪羊宰鸡鸭!行善和阿涅要结拜兄弟!”
结拜兄弟,在袍哥组织里是一件极其隆重的事情!在罗倮族中同样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按袍哥和罗倮族的规矩,一边摆上汉昭烈帝、关圣真君、阴阳巡查使(即刘备、关羽、张飞)三个灵牌,一边对着神山圣树,他们将香烛、米粮、杀好的牲畜等物摆放上去,周立行和阿涅交换红纸写上的庚帖,上记录生辰八字、至亲家谱。
他们二人割破手掌,将血共同滴到誓约书上,滴进酒碗里。
他们共念誓词,再将誓约书烧与天地见证。
他们分喝混着兄弟二人血液和鸡冠血的酒,歃血为盟,当了今生的血亲兄弟。
至此,周立行有了罗倮族的名字,木伍,意为天空,也指宽广的胸怀。
他也给阿涅一个汉人的名字,周立顺,立字辈,诸事平顺。
*
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奔驰在尚未完全修建好的滇缅公路上,那陡然折转的拐弯,悬崖中间凿出的险道,颠簸不平的路面,都无让吉普车的速度减缓分毫。
林玉道骨子里是个热爱冒险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重义气的人。
在收信得知堂妹夫受伤截肢,急需救助后,他立即用自己的关系疏通了车辆,购买了与金条同价的盘尼西宁,并带上忠义堂在昆明分堂的两个人和钱财,火速赶往事发地。
一路飞速颠簸,也是开了六七日,才开到刘愿平等人所在的地方。
而刘愿平也是命硬,不仅撑住没死,还醒来了好几次。
见到堂妹夫的那一刻,林玉道鼻尖一酸,差点没哭出来。
形销骨立,躯体不全,那个满脸腼腆满身豪情的书生郎,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愿平却毫不在意,他在这条公路上见惯了生死,早已做好了准备。
“堂兄莫要悲伤,我给玉翠的遗书都写了好几封了……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苍怜爱。”
刘愿平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开玩笑,“没事,只是断了两条腿,子孙根还在。玉翠要是不嫌弃,我们还能生孩子。”
林玉道听得牙痒痒,上千给了刘愿平一拳,轻轻的,“兄弟,是条汉子。活着就好,起码侄儿不用认后爹。”
刘愿平想笑,寡削的脸庞只有薄薄的皮,笑起来像是在哭。
那边两人苦中作乐,这边周立行问分堂的人要了钱,送给了那头人,并表达了阿涅的想法。
头人抱了抱阿涅,让他跟着周立行去,但一定要记得,这里永远是他的寨子,是他的家。
林玉道带着刘愿平周立行还有阿涅等人,又火速地赶回昆明,三人一起送到医院检查了一番。
他们三人都是满头的虱子浑身的跳蚤,或多或少都感染了一些寄生虫。
刘愿平更是病体残躯全凭意志撑着,实则身体衰竭的厉害,被医生护士迅速拉去住院治疗了。
周立行被中医把脉说了个五脏六腑有损,也被拉去扎针喝汤药。
阿涅则是被灌了好多打虫药,因他汉话说的不多,一急了就冒罗倮族的话,医生护士们不是很听得懂,便只管灌药,灌得阿涅见穿白衣服的就躲。
如此住院一个月后,1938年8月,云南宣布公路已初步建成。
这一日,刘愿平在医院中痛哭了一场。
天方夜谭般的一年期限,实则从1937年底正式开始,到如今只用了八个月……
八个月,多少人魂葬路旁,多少人思断他乡……
这一条云南各族男女老少用性命开拓出的血路呀,你可要好好的、长长久久的在着,运输着,为前线同样浴血奋战的战士们送去更多的武器呀!
车莫停,车莫停,且听路工细叮咛,为了咱们抗战胜呀,八方土地葬英魂……
*
1938年9月,周立行和刘愿平回到成都。
从崇山峻岭、险壁峭蜂,慢慢到丘陵池塘,再到平原大地。
周立行和刘愿平的心情也如这路程一般,从难以言喻的悲壮激动,再缓缓沉淀成无法言说的平静。
刘愿平从未有过悲郁之色,他有一颗非常坚定的内心,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抉择。
在他看来,上天只是收走了他的双腿,没有收走他的性命,便是对他的馈赠。
他虽然不能行走了,但他可以坐轮椅,可以教书,可以写作,可以绘图,他可以用余生的时间继续做自己热爱的任何事情。
他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奉献的,他骄傲且自豪。
周立行很是佩服刘愿平,他亲自将刘愿平送回了成都的家中。
刘玉翠早已从堂兄那里得知情况,牵着已经能奔跑的孩子在家门前等待。
见面那一刻,刘玉翠上前抱住了轮椅上的丈夫。
“回来就好……”
孩子脆生生地叫着爸爸,好奇地看着他空荡荡的裤腿。
刘愿平拥抱着妻儿,回答道,“是的,回来了,回来就好……好多人回不来了……”
确实,好多人回不来了。
周立行回堂口报到,却听说几位爷都出去赴宴去了。
他在茶馆坐了一会儿,听茶馆里的人讲了这一年外面发生的事情,其实有一些他在筑路的过程里也听到过,此时再听一遍,心境却不一样了。
听茶馆的人说,刘湘病中派出去的两个集团军,出川之后便被调离建制,打散使用,并未按其他部队配备军饷。
寒冬腊月,四川出去的子弟们还穿着草鞋单衣,吃不饱穿不暖,拿的枪差,子弹也不够。
刘湘心急如焚,已经生病到穿鞋都弯不下腰了,还是把各项工作交给下属,急匆匆乘飞机到汉口,又去南京,却见不到能做主的人。
淞沪会战结束,上海陷落;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宣言,移驻重庆办公。
刘湘发电翘首以盼,同时请求想把川军两个集团军集拢,他留在南京指挥,保卫南京。
然而,蒋中正不出面不见人,刘湘在南京急的吐血。
11月28日,刘湘吐血复发,被转院到汉口万国医院治疗。
12月13日,南京陷落,一个半月的大屠杀,导致三十万同胞被害,三分之一建筑被烧毁。
国都被屠,被杀国人的尸体堵住了扬子江……
南京……南京……
为什么滇西修路日夜不停,因为战场上逝去的生命日夜不停……
为什么各族人民前仆后继用血肉筑路,因为前方的民众和士兵在用血肉筑起抵抗的墙……
可是血色的山河啊,处处是冤魂的哀鸣……
……
风尘满身、疲倦满怀的周立行站在王喜雀住所的门口,修长但粗糙的手指叩响了朱漆的门板,那门板不再鲜亮,有着一些划痕。
开门的是孙婆子,她似乎第一眼没把周立行认出来,满脸的褶子都写着警戒和不耐烦,就差没有吐口水到来人身上了。
“喜雀姐在家吗?我回来了。”
周立行的声音也变得愈发低沉,他已经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一切,如更宽的肩膀,更豁达的心态。
这下孙婆子认了出来,她竟喜极而泣,“行善,哎是行善兄弟回来了……太太,是小八爷行善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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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