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奈塔的“教室”是她在桦树区下水道的一间实验室,黄铜制的天平砝码和各种玻璃蒸馏设备以及量筒整齐摆放在桌面,三面墙的柜子里药剂瓶如士兵的方阵,瓶身都贴了详实的标签,只是笔迹难以辨认。
约翰上手后帮她制作各种药剂,从除毒虫的驱虫药水的到治疗风寒的感冒药剂,成品由一个粗壮脸上带疤的哑巴男人一箱箱运出,有些进了药店很快被哄抢一空,有些则在黑市里被秘密交易,成为刺客少不了的随身物品。
加奈塔把他当免费帮手,如她所说,目标达成前约翰完全属于她,所以这个贪财的魔女会物尽其用。
——而她的一切则与约翰无关,包括过去。
约翰现在也不知道加奈塔怎么和妈妈认识的,每次问她都蹩脚地糊弄了过去。
这个实验室留出了一小块作为生活空间,但和实验区域比起来就像草稿纸与字典的区别。初见时加奈塔穿过的破礼裙一直躺在椅背上,已被围裙和脏毛巾掩埋。
约翰有时会在实验室过夜,直到天明才悄悄溜回孤儿院。为此加奈塔特意准备了一张折叠床放在壁炉旁。
但她从不和约翰一起在实验室休息,加奈塔除这里外似乎还有很多巢穴,她会在通宵后打着哈欠出门落锁,晃晃悠悠消失在约翰的视野里。
加奈塔第一次带他去实验室附近的铁刺猬酒吧吃饭时,醉汉们证实了这一点:
“魔女!最近总找不到你,你倒是给个住址啊!我老婆说想送点东西给你……”
加奈塔冷笑一声,报完一连串菜名后扭头与醉汉对骂:“你有个鬼的老婆。想偷东西还不愿意自己踩点?有本事你找我门上来,我亲手喂你吃*。”
醉汉们目的暴露却不以为耻,几人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魔女,魔女,藏着黄金!但她铁石心肠,饿死懒汉……”
约翰流着口水看店主兼主厨浇下一铁勺蘑菇肉酱在水煮土豆上,热腾腾冒白烟的汤汁让肚子不争气地叫出声,顾不上烫,他迫不及待舀起一勺塞入口中,蘑菇鲜香,炖煮过后猪肉入口即化,与酱汁融为一体,他可以就着土豆吃三大盘。
旁边的加奈塔也饿坏了,撕咬着黄油烤吐司,不再和醉鬼拌嘴。
店主微笑着看两个饿鬼进食,给约翰倒了杯牛奶:“你是加奈塔的儿子?”
加奈塔被吐司烫得呲牙:“我哪来这么大的孩子?”
“那能是什么?没见你请谁吃过饭。”店主又给加奈塔倒上一杯红茶,把方糖罐也推了过来。
约翰道:“加奈塔女士是我的老师。”
见加奈塔不反驳,店主眨了几下眼:“真稀罕。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随处可见。“约翰。”
“约翰,”店主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你真幸运,加奈塔从未收过弟子,有人给她钱求她上课她都不干呢。”
约翰努力不让唇角上扬,小心瞥了眼旁边的加奈塔。
虽然他知道,原因一定藏在加奈塔不愿说的关于妈妈的过去里。
但他多少对她来说是特别的,而魔女也没把他当作养子。
他们可以算同伙,算师生……既平等又不平等。
加奈塔没有看他,只顾着往茶里加糖。混了个半饱后她嘟囔着店主这次烤的吐司砂糖没加够,应该给她打折。
“不过我能明白她为什么看上了你,”店主不理会加奈塔的抱怨,打着酒嗝继续道,“你很漂亮,加奈塔最喜欢好看的东西了。”
加奈塔尖声笑起来,与店主碰杯。
约翰还未扬起的笑容消失了。
容貌是最轻贱的东西,它害死了妈妈。
而魔女居然只看重他的脸。
*
好看的东西,他对于加奈塔来说最大的价值或许真的只有这张脸。
一张和妈妈相似的脸。
但现在不是了,他有了姓氏,一个古老、富有、附加了许多额外价值的姓氏,虽然来得不光彩。
一个加奈塔恨之入骨的姓氏。
约翰把梳妆镜罩住,背过身去。
离和“父亲”约定的晚餐还有段时间,约翰踢掉鞋子放肆地躺倒在新居的床上,羽毛被柔软得像是要吃了他,让他吓了一跳。
他从未想过床榻是这么柔软的东西,孤儿院的是一块硬木板,加奈塔那里的好一些,也不过多了床毯子。
这就是雪莱。
没了旁人,约翰把脸埋入枕头痛快地笑出声,用以示人的谦卑早已荡然无存。
“约翰·雪莱……”他喃喃着自己的新名字,“难听至极。”
“的确。”
却有声音回应了他。
约翰枕在脑后的手臂一抖,又很快冷静下来,这个人老是这么神出鬼没。
“小约翰,”一个不守规矩的女仆晃着黑色裙摆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同他一样,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这才是第一步,你就这么麻痹大意。”
虽然声线发生了变化,可这人的语气他可太熟悉了,只是出现在这里让他意外。
“加奈塔,你怎么进来的?”
女仆尖笑,吐出喉咙里用于变声的糖果,恢复成原来碎玻璃似的烟熏嗓:“暗道。你的房间就有两条,要我告诉你吗?”
魔女故作可爱地趴在枕头上,眼中尽是嘲弄和戏耍。她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仆,棕发棕眼,疤痕也没了。
这是魔女特有的化妆技巧,但表情仍属于加奈塔。
为什么他没有找到?约翰默默看着她,意味不言而喻。
加奈塔翻了个身,勾起唇角:“你拿什么换呢?”
太近了,约翰感到心跳有些不稳,又不愿挪动身体暴露自己的胆怯:“我得到的一切都会是你的,你却不愿帮帮我吗?”
“我帮你的还不够多吗?”加奈塔轻哼一声,长臂一展把身后的枕头捞到怀里,“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甚至让那个男人称呼你为‘小约翰’。”
小约翰,小约翰。
约翰闭上眼,他讨厌别人这么叫他,除了妈妈以外的所有人:“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加奈塔抬手抚摸他的脸庞,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他的下眼睑,算是原谅了他:“怎么样,小约翰,有没有被雪莱迷了眼?还记得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当然,老师。”约翰用他那颗不太明显的虎牙咬住这根手指。
他的力度放得很轻,刚好能留下牙印的程度。
加奈塔被咬了一口却不退反进,手指更深地探入约翰口中,抚摸他的后槽牙和舌根:“还敢咬我?你这小混球,为什么不按我们的原计划来?”
她抽出手,指腹掠过约翰的唇瓣,残留下一点沙砾似的触感。
常年处理各种药材,加奈塔也不怎么注重保养,她的手被染成了各种颜色,粗糙得如她的性格一般。
约翰之前根据云雀巷流莺给的秘方为她做了涂手的药膏,不知道被加奈塔扔去了哪儿。
约翰抿住唇,看着加奈塔的手随意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她这次没用垫子一类的小道具改变身形,还是灵巧纤长的样子,可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高大了。
加奈塔身高其实只算中等,但她浮夸的言行总是带来压倒性的印象,化妆后这股气势被冲淡了一些。
这个女人对现在的他来说算得上娇小,她哼着歌爬下床,约翰眼神黯了黯,把视线从她被围裙勒出的腰肢上挪开:“加奈塔,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全都奉上,你等着看就好了。”
加奈塔觑了他一眼:“哦。”
约翰心下叹气,她根本不信自己。
若按原计划,他更像是一个等着收网的渔翁,对加奈塔来说一无是处。
他才不要那样。
雪莱是个古老的姓氏,这处宅邸从第一任家主手中传下来,几度翻修后图纸变得乱七八糟没法看,有些捷径靠口耳相传才能得知。
约翰房间的密道一处在床底,一处在书架后,加奈塔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一遍开启和关闭的方法,便准备从床底离开。
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是哪里来的情报。约翰单膝跪地,和钻入狭小暗道的加奈塔告别:“加奈塔,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为什么憎恨雪莱吗?”
明明他终于深陷其中。不管是作为棋子还是仇人,都该够格了。
魔女挑眉,这个问题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小约翰,这次你是作为安吉拉的孩子问我,还是雪莱?”
又是这样,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约翰笑笑,学着她敷衍:
“你还会来看我吗?”
“是想问我会不会一直监视你吧?”加奈塔嬉笑着拍了拍手里的东西,“没空。这个我就带走了,不愧是雪莱家,什么都是高级货。”
约翰眼角一抽,他完全没注意到加奈塔什么时候顺手牵的羊,那是他床上成对枕头中的一个:“你拿走了我怎么和仆人解释?”
“把另一个拆了,弄一地羽毛掩盖过去不就好了。”加奈塔白了他一眼,“随你怎么说。雪莱少爷,这也要我教你?”
照她说的做大概会被当成对枕头撒气的疯子,约翰可不想要这种形象。
但加奈塔的行事他无法阻止,魔女已抱着枕头滑入黑暗中。
约翰坐回床边,举起变得孤零零的枕头,又把它甩到一边。
加奈特是特地来提醒他的,他得更谨慎一点。
毕竟他能成为“雪莱”全仰仗乔治·雪莱的死,这位雪莱伯爵唯一的继承人,雪莱夫人唯一的儿子,两个月前死于决斗。
在他的算计下。
为了让自己上桌,他总算打翻了棋局。
若是作为妈妈的孩子,恩情一旦还尽,狠心的魔女一定会离开他。
但若是成为雪莱……她的复仇就永不能如愿。
直到杀了自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