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半个月亮,雨点儿便等不及淅淅沥沥落下。
春雨本是好时节,奈何滋养天地万物的露珠也养不活她这座废墟,抽干了灵气般不再挣扎,只歪斜地倚靠车门,垂眸像是被雨熄灭的火种。
雨滴在车窗越聚越多,终是撑不住化作一道道泪痕顺流而下,心也凉了。
眼看着不是回家的方向,她偏头并不问,厉峥凤眸微挑。讨巧般“宵夜。”
食指微微弯曲,刮了刮粉嫩的脸颊,这样亲昵的动作她甚至觉得陌生起来,厉峥目光带着狩猎的危险让她觉得恶心。
车在酒店前停稳就有侍者恭敬地上前开门,厉峥依然护着她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从前你最爱这家的文思豆腐,后来换厨师你说味道不对,不好吃了。”说着缓缓拉起徐悠,手自然地扣在小臂上。
徐悠想挣回被不动声色地按住,只能不情愿地跟着迈步跨上台阶。
虽是深夜,可酒店餐厅内还是坐着不少人,服务生轻车熟路地把他们带到早就定好的包间,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
厉峥紧挨着她坐下,一如多年前向外公承诺会护她一生一世的毛头小子。
只是很多事情都变了,唯有包厢依旧是典雅古朴的风格,可外公去世后她就不曾来过。
徐悠是念旧而专一的人,失了原来的味道她宁愿不吃。
厉峥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那厨师回来了,尝尝是不是和原来一样。”为了娶到她,弄个淮阳厨子过来不算什么,再难他都愿意。
服务生鱼贯而入,徐悠从前最爱的菜肴一一摆在面前,厉峥端起热粥,盛一勺吹温送到嘴边,“来。”
难为他大老远地运厨子过来,只是深情款款眼底却带着威胁。这哪是送菜,根本就是要自己送命。
挣扎无用,冷静下来或许有出路。
“我不能回家了对吗?”她指自己那所小房子,咽下一口,粥本香甜却带出回味的心酸。
“能。”厉峥平视着她,“嫁给我。”重重的砝码抛出放在天平的一端。
“药厂负债多少?”她想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价值几何,苦等两个月也要达到目的。
厉峥笑笑,夹了一块香芋酥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厨师特意做成了兔子形状,真是既可爱又可悲,这么精致的点心最后沦为肚子里一滩残渣。
“只要你嫁给我,多少钱都不是问题,我的就是你的。”筷子放下,厉峥也盛了一碗自顾自地吃起来,等着徐悠回答。
这是一场博弈,这一子该徐悠落了。
包厢内静得只有勺子磕碰瓷碗的声音,她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都被一一否决,是她想得简单了。
她仿佛被逼到悬崖边,唯有跳下去才是解脱。
眼睛虚空无助地盯着盘子动也不动,厉峥见她愣神似是陷入无限回忆,心不由得软下来,刚要搂过她。
突然惨白的闪电将夜空撕开一道口子,徐悠一激灵捂着耳朵脸色苍白,“我要回家,回家......我想回家。”被厉峥搂进怀里依旧不安分地挣扎,挣脱不得才乖顺地倚靠。
她怕雷声,厉峥知道。这才是他喜欢的徐悠,好拿捏。
卸掉防备的徐悠让人怜爱,厉峥搂着瑟瑟发抖的人轻哄着,“回家,马上回家。吃饱了吗?”
“不想吃了,回家。”她埋头在厉峥肩膀,不泄露一丝一毫的眼神。
助理拿来雨伞,厉峥借撑伞的机会靠得近一些,徐悠故意躲开。上了车他却没再留任何机会,直接把徐悠抱过来放在大腿上。
“碰过贱人别碰我。”她狠狠一拳怼在厉峥胸口上,较劲儿要与他分开。
厉峥却被这股醋劲儿取悦,握住小粉拳借势一拉,将人紧紧箍在怀中,“我错了。”
鼻尖探向锁骨,深吸一口气“以后名正言顺吃饱饭,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了。”手探进衣服里轻轻摩挲女孩光滑的脊背,燥热的手掌贴着冰凉的皮肤他火气消了一半。
她忍着恶心靠了一路,厉峥倒也规矩,手只放在后背,他知道徐悠的脾气,原谅到这种地步已经出乎意料。
风雷助力,雨势越来越大,雨刷调到最高档才勉强看清路况,她借着微弱的路灯辨认——楼房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密,灯下一闪而过的是蓝白色路标,这是往凌月公馆方向。
他要把自己直接送到祖父家,看来已经商量好了。
她出走之前很多事还有待商榷,没想到新娘不在并不影响婚礼的筹备,这一切都像从天而降的大雨不容反驳。
车到公馆前,透过雨帘已经看不清古朴的灰色老楼和圆拱形铁门,雨水没有冲刷掉老楼的陈旧与庄严,闪电划过反而更阴森。
在她心里这儿就是监狱。
助理撑伞,厉峥直接将她抱下车,穿过漆黑的庭院来到门前。一路上她都把脸埋在厉峥肩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厌恶的表情。
这小猫般的依赖落在厉峥眼中只当是她被拿捏住了。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魅力和计划盲目的自信,大踏步溅起的水花洇湿了裤脚也不在意。
助理拿过她的手包,找出钥匙直接开门。
“放我下来吧。”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厉峥心更软了,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带回家。
“抱你回房间,你睡了我再走。”深情款款的样子她看了更恶心。
“我太重了……”没等说完,厚重的木门已打开。
厉峥在怀里掂了掂“你都瘦了,多吃点……”说着一只脚迈进房间。
突然一道亮光闪过有东西落地,玻璃杯在脚边炸开,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还知道回来,你外公净教得你离家出走,夜不归宿?”看清门口不只徐悠后,男人也愣住了。
徐悠抖了一下,攀上厉峥的脖子,全身紧绷着,如受惊吓的兔子。
厉峥心又是一软,轻拍后背安抚着,眼里带着不快,不过面对长辈他还是放低姿态问候一句“伯父。”
徐悠的二伯徐成斌尴尬地搓搓手“这么晚,我担心她。”
“悠悠整晚都跟我在一起。前些日子是我不对,惹悠悠生气了,跟二伯赔罪。”腰不弯地道歉,徐成斌只得讪讪地点点头。
厉峥护得明显,徐成斌不好多说,毕竟只是叔侄关系,还指望她嫁过去多帮帮药厂呢。
“祖父呢?”厉峥环视客厅没有其他人。
“老爷子和几位故交去山庄喝茶,晚上住在那儿了。”徐成斌招呼保姆打扫一地残渣,厉峥抱着徐悠直接越过上楼去了。
徐悠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喝茶都是借口。
不过是药厂资不抵债需要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孙女儿来解决,他老人家面子放不下罢了。
厉峥并不介意徐成斌的态度,越是恶劣越能将徐悠推向自己。他要她的世界里无依无靠。
二楼南北向的房间原来一直空着,徐悠回来后也有人每天打扫,可一应用品都不是她的。最喜欢的都放在小房子里,徐悠怕这间房弄脏了她的东西。
从二十岁被强迫搬回来的每一天她都厌恶这里的一切。
徐悠把自己团在被子里,厉峥隔着被摸摸脚丫都被嫌弃地躲开,他明白这样已经算是原谅了,左不过是心里不舒服罢了,也没计较。
厉峥问一句她便嗯一声,厉峥嘱咐一句她便再嗯一句,雨依旧很大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没开口挽留,厉峥也不好再呆下去,冒雨离开了。
次日,徐悠睡到自然醒,闺蜜安婧的电话准时打进来。
“悠悠,昨天怎么样了,我没敢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在祖父家。”
“啊?那你不是很快就......邹衍说那家伙在酒吧附近派人盯了你一个月,他调监控才发现的……真是变态。”
果然符合厉峥的作风,她算是自投罗网,认倒霉。
只是这次逼婚看不透背后的计划,上赶子送钱贴补药厂吗?生意人从不做慈善,厉峥和他父亲可都是“正经”生意人。
更何况厉峥已经背叛一次,她清醒地知道这段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过是男人的征服欲作怪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结婚更说明问题不小。
徐悠把自己的想法、计划和安婧商量着,安婧也猜不透。她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这里面的弯弯绕更不懂了。
四月北城明媚的日子不多,所以连续几日她都没有外出,饭菜都是保姆送进来等吃完再端出去,她只管规矩地窝在房间里,过着吃饱就睡的囚犯生活。
因为表现良好,居然可以在司机的看护下去商场逛一逛,美其名曰购物,可她没去,推说不舒服。
祖父徐镇远来过两次,无非是对当年把她和妈妈赶回外公家感到愧疚,说了很多好听的,可在她听来都是连篇废话。
徐镇远大言不惭地希望她从大局出发为了家族企业能好好考虑,毕竟和厉峥也是有感情的,总好过那几个姐姐随随便便就嫁了。
高傲地态度仿佛一切都是他的恩赐。
徐悠在心里谢谢徐镇远一千八百遍。
祖母张慧珠倒是经常来,还像儿时那般唤她小七。因为孙辈里她排行第七,但也只有祖母这样叫她,其他人怎么称呼的她记不起来了。
张慧珠不提当年的事也不提和厉盛集团联姻。
只是和她聊药厂,聊当年怎么把小小的中药堂一步一步做大,聊药厂内部的人事调配……徐悠都默默听着记着。
她对祖母张慧珠还算有感情,幼年被父亲接回来小住都是祖母陪着她玩。
二十岁时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外公头七还没过祖父徐镇远就张罗让她认祖归宗。
突如其来地善意确实让缺少亲人的她开心过一段时间,但在看清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计划时,她的心仿佛被踏平的花园再也开不出美丽的花。
现在身处包围圈的她不敢贸然突围,她要一个机会,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的机会。
没准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春天植物得雨水滋润一天一个样,这几日迎春花都谢了,凌月公馆的碧桃树有些已经骨出黄豆大的花苞,耐心等着绽放。
这几株碧桃还是徐悠的外公移过来的,算是母亲的陪嫁。
幼时外公常说,女儿家是花,像这碧桃般,喜阳、耐寒、无论栽在哪里都要美美的开放,不负韶华才好。
院子里她迎着阳光,轻敲裹着枯瓣儿的花苞,再有一场春雨就能开了,真好。
“裁缝来了,去试衣服吧。婚礼改在月末。”祖父徐镇远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
徐悠定定地望着祖父徐镇远,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如同那几株碧桃只等阳光雨露,手遮在脸上抬头看看天,提着裙摆上楼去了。
她是个专门为婚礼定制的摆设,凡事照做便是。
徐悠的态度让祖父寒心,好吃好喝供着也不见她露个笑脸,挥挥手,便有人带着裁缝去房间。
中式、西式礼服再加上珠宝首饰和鞋子,本就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的,徐悠尽力扮演好准新娘,尽心尽力地试穿礼服。。
其中一件露背长拖尾婚纱十分合心意,她试穿了好久都不舍得脱下来,如果婚礼是真的该多好。
垂眸深吸一口气,她拨通了厉峥的电话,准备挂掉时厉峥气喘吁吁地接起来。
“你干嘛呢?”
徐悠醋意明显让厉峥失笑,“我能干嘛,找个能接电话的地方那么容易吗?”
电话那端有人大喊他的名字,能听见跑动起来剧烈的呼吸。
“让我一个人试婚服。”徐悠接着撒娇,厉峥很吃这一套。
“我晚一点儿过去行吗,白天真不行……”
她隐约听到电话里有人说话叽里呱啦的,不是能听懂的语言,没好气地丢出一句“别来了。”就挂断手机。
试好礼服她挑了两件要裁缝改好,其余的都不要,然后又躺回床上养精蓄锐。
叔叔伯伯姐姐们象征性地探望也被她回绝了,平时见面都不打招呼的,没心思演戏,演技要用在刀刃上。
厉峥果然在晚饭时分到达,只是徐悠依旧躲在房里不出来。
任由他端着餐食在门口伏低做小说好话,徐悠都有各种借口搪塞他,婚前见面不吉利、不想看到他、他对婚礼不重视、心情不好……换着法的刁难。
她知道只有表现得越在意,才能让厉峥放松警惕,让一家人安心。
最后是祖父徐镇远勒令下人把门撬开的。
厉峥这才进来哄着她吃饭,又把首饰包包献宝似的拿出来,徐悠都没收全部扔了出去。
厉峥知道她不爱这些,但一时也想不出还能送什么,愧疚地说了一堆甜言蜜语求谅解。
他越说徐悠心里越凉。
他忘了去厦门出差徐悠要过鼓浪屿的海水、到北京调研徐悠要过京剧脸谱书签、甚至他陪祖父祖母去海边疗养,徐悠只要了一捧沙子。
她从不在意礼物,只在意对方是否睹物思人,是否在某一时刻只想到自己。
“你喜欢的牌子出了天秤座的手表,我明天就买给你。”
“不喜欢。”
“悠悠最爱听我唱歌,我唱给你听。。”
“不要。”
“让我抱抱,别生气了。”
“不行。”
厉峥耍宝似的逗着她直到夜深才被连推带搡地赶出去。
“滚,不想结婚就算了,别敷衍我,不稀罕。让你滚听见没有。”
嘭的一声她甩上房门倒回床上,走心的演技真耗心血,徐悠觉得自己快空了。
春夜本寒凉厉峥却忙出一身汗,西装搭在手臂上没出老宅反而去了徐镇远的书房。
徐悠这样折腾的结果是第二天趁着阳光正好时,祖父徐镇远又来了。她则垂眸坐在窗边,脚丫踩在毛拖鞋上左右晃荡,真应了那个“悠”字。
如果不是徐悠的外公王明仁已逝,徐镇远真想问问那老家伙怎么把他孙女养得如此刁蛮。开口闭口就是滚,说话也不看人句句带刺。
好在要出嫁了,徐镇远捏着眉心想起正事。
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摆在面前,永安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落在徐悠名下并担任副总经理。
“可是......我还没毕业呢。”她胡撸着怀里的毛绒兔子头也不抬,目光扫过协议没有停留。
“收下吧,都是一家人,以后多为我们想想。”她想这才是祖父的目的,通过这场婚姻和厉家、厉盛集团搭上线。
可厉家的目的是什么,一个资不抵债的药厂有什么用,厉盛集团旗下子公司均以地产为主,医药从来不是本行。
见徐悠摆弄着指甲心不在焉,徐镇远以为徐悠不愿去药厂,头疼地又补了一句“至于副总经理,有兴趣就去看看,没时间也无所谓的,挂个虚职而已,会有人去做。”
顿了顿又道“明天药企行业论坛你去吧,好久没出门了散散心。还有几日就出嫁了……”想想也没什么好嘱咐的,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徐悠都没有抬头,猫哭耗子谁不会。目光瞥过那份协议,签好字扔在桌子上,既然给了没有不要的道理。
能够出门的日子,鸟儿叫声听起来都是欢快的,徐悠下楼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不知道这一步走得对不对。
淡粉色旗袍,上绣暗粉色桃花,只娇不妖,手拢着御寒披肩缓步走下楼梯。
出门就有厉峥的司机迎接,另有两人跟随,她微微垂眸轻笑颔首一点儿都不诧异,仿佛早就习惯如此。
当真诠释了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徐镇远冷眼瞧着暗叹,难怪厉峥死守这么多年,孙辈里徐悠在气度和样貌上都更胜一筹,只可惜不是自小养在身边的,不听话。只盼着能赶快嫁过去,好解了燃眉之急。
凌月公馆地处近郊远离市区,她们一个小时后才到达。下车后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她老老实实落座就退回门口守着。
会场内人不少,大部分药企都派代表参加,相熟的聚在一起聊聊天,可她从没参与过药厂经营,谁都不认识,。
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准备好好呆着,永安堂现在的情况还是别出风头好。
虽然不是夏季,但会场里人不少,许是怕人多空气不流通,所以角落里空调给的很足,风力调到了最高档,冷风顺着小腿嗖嗖往上灌。
她下意识地缩回腿,拢了拢披肩,只听身后有个声音“这么巧?”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按住胸口悸动的心跳——是好巧啊。
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可她居然对这声音如此熟悉,初听的刹那甚至心跳漏了一拍。
她微笑转身,黑色西装内着银灰色衬衫,这一身显得身形更挺拔颀长,她突然想到——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
那一晚是侠与狂,而这一日则有温文风度。这句话曾百思不解,如今她悟了,原来真有这样的人。
想道那晚的失控,两团红晕飞上面颊,再想到被战友误会两人的关系和之后的不欢而散,她又尴尬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两人并肩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只能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笔记本。
不时有人到近前寒暄,都是与他相熟的,徐悠只低头装作不认识,耳朵支楞着。可惜聊天内容太专业,她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根本听不懂。对于陈至诚的侃侃而谈更心生佩服。
陈至诚自如应对,聊天间隙余光总不受控制地瞥向一旁的女孩。
发髻低挽,几缕弯曲的碎发散在鬓边、耳后,像是贵女出游,与商业氛围格格不入。
这样的徐悠和列车上那日截然不同,更温婉柔美带着些许苍白的破碎之美,忍不住想捧在掌心。
论坛快开始了,到会人员都陆续就坐,徐悠以为陈至诚会坐到前排,刚刚好多人提出了邀请不知他是否答应。
纠结中见他还在旁边一动不动,不知为何她想哭,想如火车上那晚一样抱着他哭。
陈至诚深呼吸几次才冷静下来,目光滑过女孩精巧的鼻子,见她眼圈微红,突然就想起早上收到的请柬,低声询问“你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