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澈拉了个百姓询问才知,一年前许院判牵扯皇后谋害贵妃及皇嗣一事,全家下狱,奴仆遣散。
许院判为表清白在狱中自尽,只剩女儿许若悠。
皇帝嘉奖陈家军,封陈澈为镇国大将军,赐一等公。陈澈当堂以军功求皇帝赦免许若悠。
因忌惮陈家军,且当年之事确有疑点,许院判以死明志只求保住唯一骨血,皇帝自然是允诺了。
时隔三年再次相见,许若悠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眼里没了光,嗓子也坏了,只剩一副疲惫的躯壳,像个破布做的娃娃。
陈澈将她安置在府中,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镇远大将军如此情深义重,怕是不久赐婚圣旨就该下了。谁都知道镇国大将军的正妻之位必定要皇上点头才行。
云逸公主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求皇帝赐婚,皇帝也屡次明示暗示。
他没应。
陈澈如同父亲一般成了皇帝眼中的一根刺。
知道许家冤枉,陈澈特意命人去查,借着机会整理父亲留在朝中的人脉。
而他则整日陪在许若悠身边,纵使终日只得个冷脸,也学着他们初见时那般不厌其烦地哄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轮流上,可她独独只吃桃花酥。
陈澈学着她的样子捏起一块放在嘴里,“你做的一定比这个好吃。”可惜他从未吃到过。
只这一句,许若悠握笔的手在抖,视线逐渐模糊,如轻飘飘的花瓣儿落入他怀中,那是他第一次抱她。
她好轻,仿佛随时都会飞走。
“叫你小七可好。”
她只是摇头,脸埋在宽袍衣袖间。
精心调养下小七恢复很快,只是不能说话,即便如此她在府上的日子是陈澈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光。
每日临帖写诗,对弈作画。趁小七睡着时陈澈偷偷画了一副她的画像藏起来,他预备大婚当晚再拿出。
小七爱看游记和诗经。陈澈会在游记上找出自己去过的地方讲给小七听,比书上讲得好,小七会笑。
小七写诗上句,他便写下句,小七笑得更多些。
他给小七扎了秋千架,傍晚把秋千推得高高的,就能越过院内的桃树看到天际的晚霞。
陈澈觉得那紫红色的晚霞都没有小七好看。
只是小七依旧不说话,陈澈寻遍名医也没人能治。
万幸的是许家一案沉冤得雪,陈澈携小七跪在金殿之上,他要恢复小七声誉再求一道赐婚圣旨。
看破他的心思,太后先发话了。
感念许家劳苦功高又蒙冤入狱,收许若悠为义女,封为北平公主。倘若求娶公主做了驸马便要交出陈家军。
陈澈意欲抗辩,小七却磕头谢恩,全了朝堂上的君臣颜面。
这一次陈澈直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撩袍起身,牵着小七离开。
他是皇帝眼中的一根刺,皇上要拔了这根刺。
只封公主未赐府邸,小七只能在将军府住最后一日。
回府后陈澈一头扎进厨房再没出来过。
直到入夜掌灯,他屏退所有人,端给小七他亲手做的桃花酥。虽然难看得很可一个都没剩。
小七嘴角都是碎屑,他伸手捏掉一点,却反被握住手掌,眉心微动他看见烛火摇曳在女孩漆黑的眼中。
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也熄不掉它。
小七眼里的火苗燃得更旺,她大胆地贴了上来,陈澈一时心慌却稳稳地搂住,随即倾身上前反将她吻得不能呼吸。
陈澈咬着小七的脖子,喃喃着“我带你走,小七。漠北偏远,有陈家军他不能把我怎样,大不了我就反……”这几日父亲留下的人脉,积累的势力他心中有数,皇帝拔不掉他。
可他不想如父亲那般两军对垒被自己人暗箭射杀。只有那一万将士知道他是怎么从成堆的尸骨中爬出来的,他不怕死可他恨。
屋外风骤雨急,秋叶尽落,他们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小七只是拼命地摇头,眼里是深深的依恋和心疼,软唇封住喉咙不许他多言,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小七。
次日小七被接进皇宫,从此没了音讯。
陈澈多次提出求娶小七交出兵权,皇帝都置之不理,只提云逸公主和太后身体不适需要北平公主侍疾。他知道还有仗要打,皇上还要利用他。
最后一次见小七是在招待漠北使者的宫宴上,她气色好了许多,只是不开心。
被云逸公主拉着,她低头听训话。
隔着重重烛火两人幽幽对视,心已如烛火般滚烫,却被遥远距离阻隔再慢慢冷却。漠北使者稳坐一旁意味深长地盯着小七。
次日便传来圣旨,北平公主和亲漠北。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陈澈冷笑,讽刺的封号,用假公主就能换来暂时的安宁,这在皇家看来是最划算的,可那是国家的耻辱。
陈澈跪在大殿外求见,皇帝只一句:国库空虚,不宜再战。
他求见小七一面,倒是宫女送来一方手帕,与当初那方一样。捏在手中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痛,他知道小七要他珍重,要他做该做的事。
只有小七心里记挂着他,记挂着他的志向。
十日后镇远大将军受封开平王,是本朝首位异姓王,赐婚云逸公主于三月后完婚。
半个月后和亲队伍浩浩荡荡,虽金车玉辇却无宫人送行,唯有百姓感念存曦堂在路旁默默跟随。
一时分不清是送别还是送葬。
“为何不是云逸公主去和亲,小七何时成公主了。”
“朝里多得是武将,怎么不打,我能上战场,不死不归。”
“我也去。”
“我也是。”几个男人愤愤地议论着。
“闭嘴吧,没钱打什么仗。一个女孩就能换边境平安,这就是皇帝的权衡。”
“小七那孩子心思纯良,她是为了我们去的。”
听着百姓的议论,陈澈默默望着渐行渐远的轿辇后悔未能带小七离开,不知道这一步走得对不对。
世代武将征战四方打下的疆土容不下他的妻子,这样的君王容不下他的胸怀和抱负。
从都城到漠北快些走要两个月的时间,慢则三个月,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
只是刚过十几天太后和云逸公主便因思念北平公主身染重病,开平王体恤公主,婚期一延再延,可迟迟不交出陈家军,皇上也气得一病不起。
彼时都城再起瘟疫,城外饥荒,一时间内忧外患。
开平王出面扶持最不得宠的十四皇子稳定时局,各大药房免费发放汤药,城门口开棚施粥,所花费用一概由开平王府承担,百姓感叹有开平王乃国之幸事。
文武百官则为立储之事奏折不断,开平王却提议十四皇子年纪尚小,还需历练不宜立储。
皇帝病情愈发严重,将立储遗诏封于匾额后,无人再提。
一个月后太后、贵妃先后病逝,开平王亦称病不问前朝之事。
云逸公主眼看婚事遥遥无期,托着病重的身体到王府兴师问罪,好在开平王不计较,独独空出一座院落让公主好生将养。
皇帝病重行动不便,一切事务交由十四皇子处理,众人皆知该如何行事,一时间开平王府门庭若市,摄政王的封号甚至都已喧嚣尘上。
络绎不绝的宾客皆被王爷以病重为由谢绝。
七日后皇帝驾崩,十四皇子继位,改国策开边市,与边疆部族互通商贸,边塞百姓的日子都渐渐好起来。
开平王以身染重病为由申请告老还乡,彼时他还不到二十五岁,何谈告老,可新帝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百姓的日子换了天地,没人记得那个穷兵黩武的皇帝,没人记挂骁勇善战的将军,更无人提起骄横的云逸公主。
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从王府飞出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的人黑衣劲装,无人看清他的相貌,只看那马蹄似是要飞出天际,蹄下踏落片片桃花。
日夜兼程不敢停歇,陈澈在第十五日傍晚到达十四岁出征之地,他要暂做休整,出了这里要更快才行,他怕再也追不上她了。
累累白骨已成黄沙,防御工事延伸成一条架在沙漠上的天街,两国的百姓们在这里互通贸易,夜晚工事关闭,百姓各自回到自己的村落。
二十岁的他只想着开疆扩土,不让蛮族进犯才是和平,却未想过和平不只一种。
他的心已经飞去天街的另一侧,何时才能追上和亲队伍。
“你是大将军吗?”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拉着他的手问。
“是也不是。”没了战事何来将军,他苦笑后愣愣地盯着男孩手中的桃花酥。“哪儿来的。”这边塞之地何来桃花。
“姐姐给的。”
“人呢。”
“我带你去。”
“那儿。”男童带着他下了天街,指着远处一座荒凉的孤坟,那土还是新的。
陈澈脚步虚浮,不知是走过去的还是爬过去的,只是到了近前摸着墓碑上的两个字视线早已模糊——小七。
“姐姐是被人扔下的,我阿娘救了她。姐姐教阿娘做桃花酥还有各种点心,说以后开市了能换钱。”男童想了想又说“姐姐留下一幅画,你和画上的人很像,她说那人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可你又不是......”
陈澈一把拉住男孩“画呢。”
男孩从袖筒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画像,上面画的正是他——是二十岁的陈澈,眉眼神态皆用心勾勒,彼时眼里还有家国抱负,唯独衣服画了件长衫,而非铠甲。
“姐姐还说自己病了,无药可医,死后让我们就把她埋在这里,她要帮一个人守着,还说这里不会再有战争了,是真的吗?”
“是。”
“你是那个大将军吗?”
“是。”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陈澈一时无语,捏了捏怀里的香囊道“因为我是个只会打仗的傻子。我是她未完婚的夫君,今日来送礼赔罪。”
说着一纸婚书随着火苗燃烧。
两姓联姻,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陈澈哽咽着轻声道“小七,我来了,看到了吗。”
一阵风吹过,挟着星星点点的火苗和红纸飘得越来越远。
“姐姐看到了,阿娘说有风过就是死去的人回来过。”
陈澈盯着那忽明忽灭的火苗像是看进小七的眼里,是那一晚的不舍与诀别,仰望大漠繁星,这里的确比都城的星空更美。
数月后,都城内许府重修一应设施与从前无二,独独把墙内的桃花移到墙外,那桃花开得更繁茂娇艳。
存曦堂也再度开张,贫苦百姓可免费求医问药,据说掌柜的姓许,可人人都知道那不过是开平王的又一个身份罢了,他在等人。
只是每到桃花盛开时,会有一人在树下饮桃花酒,品桃花酥。他总是怔怔地看着远方,仿佛有一女孩摘了白色面纱笑着向他跑来。
去年今日从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澈捏着褪色的香囊喃喃着,里面的草药已干枯成末,他还不舍得倒掉。
“这是谁的诗?”十岁男孩在背后明知故问。
“姐姐没教你?”
“没有。”男孩梗着脖子不知死活地挑衅。
“姐姐没教,姐夫教。”一杯桃花酿重重趸在桌上,浸染片片桃花。
新皇在位六十年,是这一朝最长寿的皇帝,也缔造了空前的繁荣盛世,朝中因开平王坐镇,武器军队在中原无人能及。
三国通商通贸,漠北南蛮再未侵扰,边境百姓安居乐业。
此生他又一次见证了王朝的兴盛,却再也见不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