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最后一日清晨。
褚暄停早起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本以为未用早膳的原因,却不想竟一下摔在桌边吐出血来。
他因为觉浅,所以他睡觉时身边从不留人,守在外头的人也多半是等着他喊才会进去,傅锦时每次早晨送药都会在外面等一会儿,等褚暄停开始喊人。
今日刚到营帐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动静,像是什么撞倒了,她连忙进入营帐查看,一眼便看见褚暄停唇角沾血,半跪在地上,旁边是被撞下来碎了的茶壶和杯子。
傅锦时两忙上前,她放下手中的药,扶着褚暄停坐在椅子上替他诊脉,片刻后神色凝重道:“柯蓝发作了。”
褚暄停忍着肺腑间一阵阵灼热的痛问她:“能否暂时压下去?”
如今他们还在京郊猎场,若是被旁人知晓他此时柯蓝发作,接下来直到回京恐怕都不会安生了,而他今日还有事要做。
“不能压。”傅锦时摇头,“殿下身体本就未好全,又接连受累,根本抵抗不住深秋的寒气,如今更是被勾出了柯蓝残毒发作,若是压下这一次,殿下日后极有可能即便解了毒也会只能躺在榻上,彻底变成废人,甚至活不长久。”
褚暄停垂眸,看着衣袖上的靛蓝纹样,他的心口如刀绞般疼,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脑海中思绪翻滚——
他要做的事情如今还差一大截,但不是非要他不可,广陵同样可以完成,所以长久以后没有他也无妨,但如今广陵还需过几日才能回来,而即便回来也需要些时日才能在京城站住脚,所以他要注重的是眼前而非以后……
“你有几成把握避免这种情况?”
“只有两成。”说到这里,傅锦时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属下已经找到了解毒的法子,但是解药药性霸道,需要将殿下的身体调理到最佳状态方可承受,否则多半沦为废人。”
药老将柯蓝的制造方子和研究出来的一半解毒方子给了她母亲,她母亲后来根据这些研制出了解药,可药性霸道,解毒之后人虽能活下来,却终其一生只能躺在榻上,后来母亲将这些又尽数教给了她。
她从前忙于治疗永州将士的伤,并没有太多时间放在研究柯蓝上,再加上柯蓝是几乎断绝的毒药,她便也一直放着,如今遇上了褚暄停才又拾起来。
她曾经尝试在兔子身上缩减用药量却发现药效尽失,便只能再寻他法,后来她尝试将里面几味药性霸道的药材换掉,才终于找到了可以既能替代药效又能减少副作用的药,但凡事也不是绝对的,兔子与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所以若要保证褚暄停解毒之后还完好无损,必须要在服用解药前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若要达到这种状态,前期柯蓝发作最好不要有任何压制,否则待到下一次发作对身体是近三倍的伤害,褚暄停如今已经压制过几次,身体被糟蹋的不成样子,这也是他越来越畏寒的原因,若是再压制一两次,他几乎再不可能调理好。
“殿下此次若不强制压下去,再调理两个月,属下便可以尝试解毒了。”傅锦时说:“届时有七成把握。”
“你在劝孤。”褚暄停看向傅锦时,他的周身泛着密实尖锐的疼,额头此时已满是冷汗,唇色苍白无比,但是他面上表情却依旧平静,若是仅从此来看,完全看不出半丝痛苦。
但傅锦时知道,柯蓝之毒发作起来是迅猛又激烈的,起初是五脏六腑疼,很快蔓延至全身,那种疼由内而外,尖锐又密集,非常人能忍。
“是。”她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家一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了结,而在了结前,我不会让你有丝毫意外。”
褚暄停白着脸笑了起来,“真够坦诚的。”
傅锦时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听你的。”
褚暄停眯起眼睛,“你就不怕我秋后算账。”
“殿下想要设计四皇子与宁贵妃也不急在一时。”
傅锦时猜到褚暄停要干什么,他并不是大度的人,相反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四皇子设计除掉她无非就是因为她可能解了褚暄停的毒,而没了她,褚暄停将来必死无疑,褚暄停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恰好秋狩那日宁贵妃派人行刺,褚暄停从来不是看谁面子的人,即便他与褚祈年交好,他也不会放过宁贵妃,设计这两人对上正好。
而今日,秋狩最后一日,肃帝的宴席上是最好的机会。
“你怎知孤没有其他目的。”
“属下并不在乎殿下还有何目的,那也不是属下该关心的。”傅锦时将帕子递给褚暄停说:“但是无论如何,来日方长。”
褚暄停垂眼看着那一方素白手帕,片刻后接过将指间的血擦净,桌子上的茶壶与杯子碎掉时瓷片扎在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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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任柯蓝发作的后果便是浑身钻心的疼伴随着恶寒。
此次这两样来的又急又猛,褚暄停连喝口水都很快便吐出来,整个人虚弱无比。
可若想要平安扛过此次发作,需要先把恶寒治好,但他们此次来秋狩只带了平日里常用的药。
傅锦时当即以药不足为由,禀报了肃帝,当然她并没有说毒发一事,只是说太子殿下邪风入体,感染恶寒,须得尽快回京,还将褚暄停的信一并给了肃帝,肃帝当即派了一支禁军护送他们提早归京。
马车上褚暄停神色倦怠地靠着,为了不让旁人看出他连带着柯蓝之毒也发作了,上马车时他是硬撑着自己上的,如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傅锦时坐在侧边,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在心中算了下路程,他们如今已经远离了猎场,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能到,她合上帘子,打算闭目养神,却在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刺入马车中,傅锦时条件反射地抬手抓住,随即她掀开帘子,手掌微侧,朝着羽箭来的方向猛地甩出,那一处很快传来一道惨叫声。
而此时外头也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十四,你保护殿下。”随之而来的还有沉西的声音。
“先去解决用暗器的。”傅锦时朝外头厉声吼道,除了刚才那一支羽箭,还有好几道暗器射进马车,褚暄停虚弱至极,跟不能动没有区别,而她在里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况,挡暗器挡的非常被动。
“下去。”褚暄停睁开眼睛道:“出去躲。”
马车目标太大,那些暗器迟早能刺穿车壁,里头能躲的空间也小,反倒不若外头安全。
傅锦时扶着他快速下了马车,也在此时才看见,禁军已经死了大片,甚至有部分禁军竟与自己人打起来了,沉铁卫背腹受敌,应付的颇为吃力,落了下风。
傅锦时再次挡掉一枚暗器后,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以褚暄停的脑子,不会想不到回京路上的凶险状况,若说禁军被打的不成样子她还信,沉铁卫却绝不会如此。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傅锦时循声望去,见到了三皇子褚风龄和禁军统领霍屹川,他们身后跟着一队禁军和一支霍屹川的亲卫。
褚风龄沉声下令,“抓活的。”
随着他们的加入,沉铁卫也不再装作吃力的样子,局势很快一面倒过来。
傅锦时看向身旁扶车而立的褚暄停,他身披鹤氅,虽面色虚弱苍白,一双眸子却清冷明锐,周身气质依旧如雪,傅锦时霎那间想到了出鞘的利剑,闪着寒光,锋芒毕露。
“你算计好了。”傅锦时想到了那封信,“以身为饵,替陛下清理禁军。”
“嗯。”
他今日本打算在宴席上设计老四与宁贵妃对上,既是报仇也是想让自己好好过个冬。他冬日里身体时常不好,精神疲惫的厉害,不想去应付他们,同时也能给广陵争取些时日,待她回来,好在京城站稳脚,但没想到柯蓝竟忽然发作,还染了恶寒,那么这个计划便不成了,于是转而想到了陆琪的那封折子,便有了如今的计划。
他一旦提前离开,各方势利定然都会打探消息,他索性直接让傅锦时去禀报了肃帝,但只让她说了一半,顺便给肃帝写了一封信,信上便是如今的计划。
“陛下允你什么?”
“藏阁密令。”褚暄停轻声道:“陆家前些日子上了道折子,说傅别云豢养私兵。”
“是邺城那一万鹰卫吧。”
“嗯。”褚暄停说:“陆琪查到了。”
傅锦时道:“多谢。”
她知道肃帝对傅家一案的态度,他不是不想还傅家青白,而是被掣肘。
她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肃帝给她傅家那样一道密令,是在防着某些人,她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但此次傅家一事绝对有那人或者那些人的插手。而能让肃帝忌惮的存在,此时定然是动不得的,所以要拿到密令去为傅家一点点洗清罪名必定不容易。
若非褚暄停下得去狠手,以自身为饵,替肃帝清理禁军门户,恐怕这一万私兵又要扣在傅家身上了。
就在傅锦时注意力大部分被褚暄停牵走时,不远处一个还没彻底断气的刺客忽然抬起手来,那底下赫然是一把袖箭。
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傅锦时下意识扯过褚暄停,将人护在怀中,可那袖箭是朝着她而去的。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傅锦时感受到手掌间一阵温热。
紧接着便是沉西等人惊慌的声音。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