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①,出自庄子,是说一种树,做棺材会很快腐烂,做舟楫会沉水,做家具会虫蛀,做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是一种用无可用的树。”
霍泽渊疑问:“既是无用的树,又为什么会种在这?”
唐良晏正色道:“你听我说完,这种树虽然无用,但也正是因为无用,它才可以享天年寿,才可以长生。散木长生,这才是它种在这的用意!”
霍泽渊并不精通道家的这些理论,他挺新鲜,点着头夸赞道:“你这哲学还真没白学,懂得挺多。”
唐良晏灿然一笑,紧接着他听见霍泽渊道:“刚才薛瑜和我说他想起来一件事,他从下面看了几眼这根树干,结果中邪了。虽然中邪时候经历了什么他忘记了。”他清楚看出唐良晏眼里的不信,他搬出秦殊,“他中邪的时候秦殊就在他身边,我问过了,可信性还是比较大的。”
唐良晏这才略有疑虑的相信了一下。
霍泽渊抬手把唐良晏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捋顺,继续道:“你说的那套理论里,意思是有人特意将这棵树种在了这里。我这样理解对吗?”
唐良晏想了想,颔首。
“但是我有点不同的看法。”
唐良晏竖耳倾听。
“不知道你了不了解建筑学,在中国建筑学里有一个名词,叫做“苑囿”,你可以将它理解成非自然生长下人工的建筑物,这种建筑物是一种总论,他大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指人类居住的屋室。第二部分,则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古人是讲信树灵的,在人居住的苑囿里,一旦出现非人工生长的树木,这种树木就会侵袭人在苑囿中所占据的主导地位,从而对居住者产生害处。”
薛瑜从远处走来,因为霍泽渊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听得清楚,随口说道:“意思就是,树长在屋子里会对住在这的人有害,所以这棵树应该不是屋子的主人自己种在这里的,那难道还是别人种在这里的?”
唐良晏和霍泽渊同时叹了口气。
霍泽渊甚至气笑了,“看来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呢?”他问唐良晏,“你听明白了吗?”
唐良晏舔了舔嘴唇,“你说的害处,不会就是中邪吧。”
霍泽渊赞许的应道:“猜的不错,不过中邪说的面积“太小,用撞邪来说更合适一些。我读过一本叫做《宣室志》的志怪小说,里面讲的故事大体上有一种共通性,就是说人住的苑囿里如果有野生的草木没有清除干净,那么这些草木便会修出树灵,然后加害居住在这里的人。”
他转身看着薛瑜,“如果你刚才真的是因为凝视了这棵树才中了邪,就是这棵树想害死你。”
参天古木就在薛瑜身后,不会动的有机物忽然被霍泽渊赋予了会加害于人的树灵,中邪时那股窒息感又隐隐出现,薛瑜打了个抖。
“那为什么就我中邪了,你们现在不都在看着它?”他觉得不公平,话说完了又觉得庆幸,幸好中邪的是他,不是他的朋友。
他又开心了,乐呵呵的走到粗实的树干上拍了拍。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说完话的下一秒,唐良晏偶然抬头看了一眼苍穹上密密麻麻的灰白色树枝,眼前一阵黑暗,身子却没有倒下,他失去意识的站在原地。
大殿里起雾了。
秦殊招呼了一声,怕这雾有古怪,想先出去避一避。霍泽渊也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众人便都往绳子那边移动。当他发现唐良晏没跟上来,一转头,才发现迷雾中,唐良晏双眼涣散,毫无意识的原地站着。
他登时心凉了半截。
唐良晏失去了意识,并不能这么说,他自己觉得,他更像是失去了□□。他的灵魂飘过一阵雾气,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吱呀”的声响。
他灵魂的腿迈过高高的门槛,脚掌落在石子路面,咯嗒不断。
这声音实在是太真实了,唐良晏停下脚步,狠狠用脚尖向前一踢,果真有无数石子混着尘土迸溅的声响。虽然弥漫的雾气还是让他看不清四周,但他也仿徨了,开始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被困在原地不是办法,眼下只有眼前一条路可以走。他只好又慢慢沿着石子路向前,不多时,一道木制的屏风出现在眼前。
又是一道高高的门槛。
他再次迈过门槛,这才离那屏风近一些。唰白的四周,唯有眼前的这道屏风能看的清楚,为图解闷,一向对这些工艺品不感冒的唐良晏也花了些心神,琢磨起屏风上面的刻画。
琢刻木头,不同时期琢刻的方法大有不同。并且由于人们审美的进步,不同时代流行的样式也会不同。
但唐良晏看着眼前这幅屏风,虽然有镂空的设计,但从造型上来看,怎么看他怎么觉得这只是小孩的涂鸦。
这屏风大概两米长,一米宽。从下到上,空旷的木板上只雕出来了两只尾巴拍浪的鱼,浪花只用了类似阴刻的手法做了些表示。而在鱼的上面,镂空了一只盘旋张狂的龙。
龙刻的也不是很细致,唐良晏只能从它狭长的外形以及硕大的龙角勉强看出。
这说的该不会是鲤鱼跃龙门?他内心起了疑惑,又感慨,这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琢刻,实在是过于寒酸潦草。
他正想的专注,屏风后白茫茫的世界突然传来一阵茶水倾入杯子中的响动,他从没有过哪一刻觉得流水倾泻的声音如此有生命力。这个声音就代表了这里有人。
有人!
他完全失忆的记忆急迫起来,迫不及待绕开屏风。白茫茫的雾气一瞬便消散了。周遭的环境失去雾气的保护变得真实,唐良晏结结实实的踩在地板上,靠右边空无一物,左边搁置着两个蒲团,蒲团之间放着一个小几。
小几上,一个土陶的茶杯里冒出氤氲热气。倒茶的人坐在正面对着他的一个蒲团上,身着白衣,玉簪阔袖,眼睛上遮着一张金色的面具,微笑着望着他。
唐良晏看清他的脸,脚步顿在离小几两三步的位置,心中无端冒出些许失落,好像他自有一张期待出现的面孔,但却不是眼前这一张,下意识警惕的问道:“你是谁?”
白衣男子并不回答他,抬手又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对手边的位置。
语气轻轻,“请来坐吧。”
他好像不是坏人,唐良晏很快评估了一番现在的处境,紧张的心态自我安抚的坦然了一些,他走到一块蒲团上坐下。
那盏茶的袅袅热气扑上他的脸,莫名的有些眼酸。
他伸手把茶杯推远了一些。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白衣男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疑问,他的话语里总是包含着若有若无的惊喟。
唐良晏摇摇头,“我忘了。”
男人笑了。
“忘了,好啊。那我再问你,你也是奔着长生不死的欲念来到这里的吗?”
唐良晏再次摇头,“不是,我对长生没有多余的想法,生老病死本就人的宿命,逃脱世间本原的秩序于我而言并没有好处。”
“那可真是怪哉,我这小庙藏深山,不是知道底细的人也摸不到这里。你既不求长生,山深路远,来此为何?”
唐良晏露出迷茫的神色,抬眼和男人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对视,出其不意,他扬手翻了面前自己的茶杯,
杯子啪一下,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开,一小半泼在了男人的衣衫上。
如此滚烫的茶水,他的衣服看上去也不隔烫。唐良晏料想,如果是个人,那肌肤上必然会起烫泡。
他装出惊慌失措的愧疚模样来,“怪我不小心,烫到了吧。我看看……”他直起身子,“得把衣服拉开,不然伤口会和布料粘在一起。”
男人皱着眉,一声不吭的挥了挥袖子,淋湿的衣袖瞬间干燥,就连地上的杯子碎片也消失个干净。
唐良晏神色大变。
另一人却依旧神色自若,看着唐良晏的目光像长辈看着自己贪玩胡闹的小辈,“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那是什么,你是神仙?”
“神仙更是谈不上。”
他又微笑起来,“你怎么失去了记忆,还这么谨慎多疑。我既然有能力将你带到这,若是想杀你,你难道以为你有生路?”
唐良晏不屑一顾,大有大不了一死的态度,跪坐在蒲团上闭上双眼。
对面的人轻声一笑,“你不应我那个问题,是无话可说吧。”他颇笃定,“哪里有凡人不恋长生呢?跋山涉水找到这里,不是关乎生命的事情,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动力?”
唐良晏翻了个白眼,冷笑:“是你自己将长生看的太重,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期待长生。生命本就不是孤立静止的,任由它无休止的延续,眼睁睁看着自己珍重的人百年后全部归于虚无,又有什么好?”
他脑海里存留的记忆不多,跪坐在蒲团上,大抵是适应了,他竟能回想起一些往事。
“我来到这,是有一些谜底还没有解开。我,和你,不一样。”
9.27 这里和简介的故事有关,记得再看看简介。
①散(sàn)木,出自《庄子集释》卷二《人间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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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