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享堂”,还有一个称谓,即“宗庙”二字中的“宗”。对于这个字,唐良晏略微的一点记忆来自于曾经在唐清山的书房里读过一本《甲骨文字典》,里面介绍了“宗”拆分后上下结构的分别意思,“宀”是一种宫室建筑的外部轮廓,从宀从示的示,则意为“神主”。二者成“宗”,即乃“象祖庙中有神主之形。”用于祭祀祖先遗体。①
“你认得这种建筑制式?”
霍泽渊扭过头,背对着灰蒙蒙又无处不散发着荒凉诡异气息的享堂。
唐良晏走到霍泽渊身边,可能是意念里害怕惊扰这方天地里鬼神,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声调,轻声说:“我大学辅修的历史专业,有一节公共课的时候老师讲过,不过我没着心听,就知道个大名。”
霍泽渊微微点头,“那也很不错了,我不比你好到那里去,只是见过几次这种建筑的构造。一次是在安阳小屯殷墟妇好墓的殷王室墓葬里,不过时间过的久远,当时走马观花一听一看,记忆也不太清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这个一样。另一次是在甘肃——”
他抬手指着享堂顶部盖顶的形式:“檐柱上乘直径25厘米的檐檩一周,上部架设人形木屋架以承脊檩。以脊檩及檐檩为上、下支点。四面架设斜梁。②这是他们那边保留至今的古老做法。享堂又叫‘宗’,是古人用来祭祀祖先的场所,而他们祖先的墓圹,就会修建在享堂的下方。”
他手电筒的光随着霍泽渊的话慢慢降低,这方仅有柱子撑着,但是坚固无比的建筑下方,是与周遭再普通不过的地面。
和廊道中一样的灰砖,上面不可避免的落了一层厚厚的土。
“你的意识是,下面有墓?”唐良晏吃惊道。
“百分之一百,不过这还不是是我最好奇的……”
霍泽渊抬脚向前,似乎是想进到那享堂里面。
唐良晏没想到他动作这么突然,下意识一把拉住他。霍泽渊的光照过来,“怎么了。”
唐良晏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这不怪他怂,实在是是在眼前的享堂过于使人恐惧——“宗”设在了恢弘壮阔的大殿之前,毗邻身后千年依旧活力的河道,脚下踩着先人的墓圹。黑漆的木头撑着,浓烈的黑中混杂着一抹妖红,几根柱子间看得出曾经挂有帷幕。不幸经过岁月的蹉跎,已经化成了飞灰一抔。而挂过帷幕的绳子却还存活着,垂下来,横亘在享堂半空。
也是漆黑的线条,像盘丝洞中变异的蛛丝,透出压抑阴森的美感。
“下面有墓,上面又这么吓人……”唐良晏不愿去。
霍泽渊矮下些身子,道:“你往那里面的最中间看。”
“看到了吗?”
唐良晏眯着眼睛细细的瞧,那好像有一方桌子,背离他那一侧已经塌陷了,失去了桌子原本规整的样子。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条用青铜器插死的鱼?”
“有。”
“那个青铜器,就是我从那上面拿的。”
唐良晏一听,手忍不住捂心口。
“你自己一个人进那里?你是一点不害怕!”
霍泽渊露出他特有的舒心快活的笑,与别人这样笑时带给唐良晏的感受截然不同。如何不同呢?薛瑜这样笑时,会让人觉得人间是一阵吹过稻田自由自在的风,惬意的很。但霍泽渊这样笑,快活里却包含着一股大无畏感,似乎坦荡的可以任由自己下一秒就像滚落山崖的巨石一样,振荡下坠,四分五裂!
唐良晏用头撞了他一下,不多说,跟着他慢慢向享堂走。
为了避免两人都不说话空间过于寂寥,他问道:“那三个人呢?”
“秦殊和黄海伊去河里洗澡了,两个姑娘去不放心,薛瑜去守着了。”
“这就好比把老鼠放进米缸!”
霍泽渊笑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清楚薛瑜的为人,看着吊儿郎当,是个君子。”
最后一步,总算踏进了享堂里。霍泽渊直接走到了中央的供桌处,见唐良晏没跟上来,他瞥去一眼,见其立在一根柱子边,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被勾起了兴趣,也看过去,原是盖顶边缘被人刻了字,又用朱红的颜料涂满。天长日久,这红字不仅没失了颜色,反而变得越发幽红淬血。古老的字体因施了红颜料,弯曲拐折的笔触从外看,宛如圈禁这方祭祀圣地的咒箍。
“你认识这些字?”
“不,但是我觉得,这些字体像甲骨文。”
“‘宗’这个说法,的确起源于殷商。”
“那这么看,这个享堂是……殷商时期的杰作。”
霍泽渊没直接否认,但是从身后先拿出了一个喝酒用的器具递给他,“这是青铜酒器,一般的制作时间不会跳出夏商周,但是上面的锈太厚了。你看看能不能根据每个时期制作这个酒器的差异和特点,判断的出它产出的年代。”
唐良晏不可思议的望着霍泽渊,“这不是为难我,我又不是专业学考古的。”
“可你不是文科生吗?”
唐良晏几度欲言又止,嘴唇翕张,却又哑口无言。
他接过霍泽渊手里浮满铜臭的酒杯,虽然没能一眼看出它是夏商周哪个时期的,但认出了它的名称,“青铜爵。”
这个判断年代稍许容易,唐良晏心里窜起了一道信心的小火苗。它记他学校里老师讲过,判断青铜爵的年代,做题时最浅显表象的做法是看它表层的纹。
现在不管这个方法是不是浮于表象了,总算有了个抓手。唐良晏让霍泽渊给他高强度打光,自己则捏着那锈迹斑斑的酒爵翻来覆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磋磨了很久后,唐良晏总算在酒爵中下侧发现了那么几条模糊不清的纹路。
他把手电筒一把夺来,贴近爵壁照彻,几条模糊的纹霎时清晰了许多。
唐良晏开始回想夏商周不同时期的纹路,没一会就想了起来,兴奋的直起身子,“知道了!这是云雷纹!它应该出现在西周……”
话语骤然中断,唐良晏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
——四下无人,也没有其他的亮光,霍泽渊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将他独自一人扔在这里。
天啊!他把后背贴住柱子,手里攥紧酒爵,尽可能地用手电筒的光将他周边所有地方全部照亮,两枚杏眼一眨不眨,毫不懈怠的梭巡他目光所有所及之处。
他边提防四周,同时还在心中怒骂!霍泽渊这个王八蛋,他爹的最好别让他抓到,不然他就骂死他!
霍泽渊!缺德种!
提防了整一分钟,心里肮脏的句子的句子骂了三十秒。眼睛酸了,他又冥想了三十秒钟令他绝望无比的句子。眼前享堂中间塌了一半的桌子忽然动了,唐良晏吓得像被猫堵到墙角的老鼠,惊恐的张着嘴巴瞪大双眼。
本以为死期将至,令他没想到的是,桌子被慢慢挪开,露出的是——霍泽渊的脸。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霍泽渊无辜的从唐良晏眼中看出了滔天的怒火。
“怎么了吗?”他不自觉犹豫又紧张的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就是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好像要完了……
……
享堂里传出一声声音极大的巴掌声。
“啪!”
空旷的空间清晰刺耳,正清洗完已经走到享堂附近的薛瑜三人听的一清二楚。
薛瑜眨眨眼,那一声爆响让他产生了点错觉,他抠抠耳朵,问身旁的黄海伊和秦殊,“刚才是有人开枪了吗?”
秦殊道:“好像是巴掌声。”
薛瑜迟疑:“巴掌声?是前面传来的声音吗?”那正是他叫唐良晏过去的地方,他心头一紧,“不会是霍哥打唐良晏了吧!这么大声,可别把唐良晏打死了!”
他快步走,奔着声源直接窜进享堂里。
霍泽渊和唐良晏果然在里面,唐良晏站在薛瑜对面的那个柱子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薛瑜见他低头,还以为是在哭,一看霍泽渊,胸前的扣子解开着,胸口的肌肉通红一片。
他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一想霍泽渊怎么也不可能会打人,便知道那红痕是唐良晏打出来的。那唐良晏为什么会打人?他盯着那片红印子,愣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看着霍泽渊。
霍泽渊胸口挨了震天响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刚扯开衣襟想着让风吹吹,薛瑜就像兔子一样窜进来了,还那种表情看着自己。
好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他神色阴鸷不已,“你站那看什么呢?”
薛瑜咽了口唾沫,总结了一番措辞,本以为调整好了态度,结果一开口还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还好这口啊?!”
“好你个鬼,什么这口那口?!”
秦殊和黄海伊从身后也到了,似乎有人给自己做主,薛瑜勇敢说:“你还说不是,唐黛玉都哭了!!”
听说自己哭了,唐良晏懵逼的抬头,黄海伊正好来到他身边,灼灼晦涩的目光望着他,唐良晏又把头低下了。
他低头说:“谁哭了,我没哭!”
但是这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只会让人当作是置气,平白让秦殊对他更生起怜惜。
秦殊也来到他的身边。
唐良晏不明所以的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情况。当他看见霍泽渊敞着衣襟放浪的样子,又见他前胸上通红的印子,便知薛瑜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他一想到霍泽渊挨了自己的打,又被误会着挨薛瑜的骂,想帮霍泽渊洗白冤屈的心思为零。他忍不住大笑特笑,低着头,无声的大笑让他脊背微颤,看着如同是哭泣带起的哽咽。
薛瑜教育的更起劲了。
9.17
①本段选自王耘著《中国建筑美学史》,在此书中亦为引用,引自《甲骨文字典》,笔者属于二次引用,作为专业性知识杂糅在自己的文章里,前后语序排列可能会有所变化,望见谅。
②“檐柱上乘直径25厘米的檐檩一周,上部架设人形木屋架以承脊檩。以脊檩及檐檩为上、下支点。四面架设斜梁。”一句,本文引自王耘著《中国建筑美学史》,在此书中也为引用,引自杨鸿勋《妇好墓上“母辛宗”建筑复原》,《文物》1988年第6期,第66页。
文中涉及具体的文物鉴赏的知识,大批量出自青铜文物鉴赏类的书籍,少量找不到的笔者查询百度。如果屏幕前的读者发现不对的地方,欢迎指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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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墓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