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闲庭来时,城中雪冷。
御街上白鹤羽、乱琼玉堆筑的瑶池银海一般,又一时梨花飞舞、柳絮漫天,纷纷不住。
恁好个雪景,看在他眼中却只长了路途、焦了人心。
待见着柳露桃,见她鬓上香云乱不整,眉间轻愁剪不断,脸上脂粉也不施,蜡蜡一张脸,真个人比雪花瘦,顷刻间风刀霜剑加在方闲庭心头。
他慌忙双关拥住人,不住地哄:“好露儿,好露儿,珍珠价贵,你省掉些。”
柳露桃寂寂无言只管落泪。
见状方闲庭遂叫芳时进来问,芳时道:
“夕食用完不上一刻,太太领人来硬说娘子偷盗。”
方闲庭赶着说:“不理她,敬她是个长辈,赖不识高低好歹。”
双臂搂定柳露桃愈紧:“父亲对我说了,是他予你的银钱,我露儿受冤。”
柳露桃螓首缓缓摇动,泪不禁地掉。
方闲庭看一眼满地狼藉,再想一想头里迳过外间时,更是乱得不成样子,柳露桃泪珠儿仿佛钻打他心上,登时着急:
“那老虔婆,动手打你了?”
又问芳时:“动手不曾?”
柳露桃拉他:“休得胡乱怪人,哪个动手?没有的事。”
她终于开口,方闲庭满怀愧疚,说杜氏回家好一顿整治告状,不过父亲已经压下,他情知不好即刻赶来,没想还是迟的。
又问杜氏如何张致欺负人,柳露桃拭泪垂首,只说:“她是长辈,又错当我是偷儿,来行规矩也是有的。如今误会说开,我还真的计较不成。”
边上芳时知机,把娘子如何散银钱、又如何吃诬告说一遍,又说:“院子里这些人,娘子知她们是二娘子的人,想着花钱消灾买和气,没成想买来好大一遭报应!”
这方闲庭一听,怎么能不计较?当即要把这起子二心背主的奴才拖出去打。
柳露桃把手拦他:“你是打不成他们,已叫我赶出去了。”
她声气幽幽:“你回去对夫人说,可别怪罪我。”
“她敢!”她越认低伏小,方闲庭越恼火,“在你身边安排这一起子人,是存的什么心思?当哪个看不出来,我一早说你要上心,如今赶出去正好,再买好的来伺候。”
亲自伸张拇指往柳露桃面上擦拭,轻轻地,方闲庭又说:“几个有鬼的奴才,不值当生气,啊?别哭了。”
柳露桃又不言语,芳时在旁叹气:“郎君不知情,娘子哪是为这个哭呢?统共没带来甚物件,那冯妈妈好快的手脚,打碎好几件,娘子心疼极了。”
“住下,叫你答话,你要编排,没有的事。”柳露桃斥她一句。
方闲庭赶着问:“我送的那尊观音像也打了?”
柳露桃没答,眼中泪意更凶,偏嘴上说:“打就打了,一件儿玩意罢了。”
方闲庭心中把杜氏和什么冯妈妈千万般诅咒,嘴唇贴上柳露桃粉面要止她的泪,一壁说:
“你还要嘴硬,我的姐姐,你心疼我也心疼,别怕,有什么,我从头送你一尊。”
问起都有些什么毁坏,柳露桃却撇下观音像说起旁的:“从前有一年得着的一扇素玉簪,没甚花俏的白胚,我心里一直想着自动手雕刻,却不及了。”
这一下方闲庭想起来:“是有一年汴河龙舟会我带你逛去,虹桥上与番商买的那扇?”
柳露桃颔首称是,她会一手软玉雕,素日爱的。
值什么!方闲庭满口答应。
她又说:“你家去时上覆父亲,他予我银钱是信我的为人,我一个没省心露出圭角,闹出这好大风波,辜负他信重。”
方闲庭说:“哪个是你的过错?有人乌眼鸡似的盯着,千手也难防。”
又搂着抚慰一大晌,晚间吃茶脱衣安置,没干旁的营生只温声安慰,两人说体己话,二更才歇。
次日好好送方闲庭出去,不一时柳露桃要的素胚玉簪送到,整一扇十二副,柳露桃冲他的小厮来祥称谢。
原本她没开口,方闲庭自疼她,另送来一叠银票,五十一张一沓,又说周遭不安宁,留两个亲兵与她看门。
那敢情好。
握着银票,柳露桃叫来瑞请牙婆,自闲坐一刻,撂下,转头翻出梅花锉。
摆弄一刻,另想起一桩。
冯妈妈三不五时端来避子汤,又该拿住做些什么文章好?只哭个可怜,未免便宜。想一想,柳露桃翻出摔碎的观音玉料来看。
·
自从方闲庭的亲兵看门,杜氏与冯妈妈总算安生,紫栏街这处院子可算落着些清净。
这头再说来瑞领柳露桃的命:典选丫鬟。
不拘贵贱,只一样,不能在紫栏街附近讨生活的牙婆手里典。
紫栏街几座坊,都是青雪轩的地,要不的买来还是一般,他人的眼睛耳朵买在身边。
这一来通要费力气,路途远,又高低要打听一二,以往主顾都是哪样人家、为人实诚不实诚,来瑞谨遵柳露桃意思,不心急,一个一个慢慢看去。
方闲庭偶然来坐,柳露桃该伺候、该顿茶,也不缺他的,只是多少脸上笑意乏懒,一副吃拶子心有余悸面貌,偏又一句不说,方闲庭怜她吃委屈打碎牙往肚里咽,心头分量更胜往昔。
这日,腊月中,雪日天晴,柳露桃亲自写帖,教芳时送去一个地方请人。
这地方,占御街北端好几座坊的庭院,歌舞足风流,美酒解千愁,正是汴京城万中无一繁华地——樊乐楼。
要请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樊乐楼老板。
芳时引人打帘子进门,啧啧称奇,万没想到自家娘子一封帖儿就能将这位请来,柳露桃却面色如常,起身笑嘻嘻叫人:
“师父。”
樊玉离过来握一握她的手,与她窗炕上对坐下。
叫顿茶,又教整治来四盒果馅蒸酥,樊玉离微笑:
“你这丫头,还记得我好吃这一口。”
柳露桃笑答:“哪有不记的道理。”
原来柳露桃乐户的出身,从小得着樊玉离的青眼,收在身边教弦器琵琶,是实打实的师徒情谊。
说几句,樊玉离什么巧眼巧舌,一句没问怎的从侯府搬出来,见案上厚厚毡布铺就,其上镂花线锯、梅花锉,定色的光活、压丝刻线的钻,葫芦砣子、蜡抛盘,家伙事齐全,边上打好的一支簪儿。
拈在手里观看,因笑道:“你这手艺没丢,雕得好一株大夫松。”
柳露桃道:“你教的,丢不得。”
樊玉离叹口气:“那时连你十来个丫头,我说你几个手不稳,一人一只梅花锉令你们雕足九十九支木刻,只你一人熬住了。”
柳露桃说:“可说呢,当时心里好一顿埋怨。后来知道,你哪里说的是手不稳,分明说的是心不诚。”
樊玉离打趣:“你才十岁,听得懂这个?”
“十岁不懂,”柳露桃抬眼笑,“如今二十还不懂?”
两人相视笑一笑。
转又说起些旁的闲话,不外乎京城近日见闻。三说两不说,柳露桃蓦地想起一件。
刚想起茬说一嘴,外头来瑞回话,说娘子前儿看的牙婆今日按约领人上门来,请娘子相看丫头。
柳露桃遂央樊玉离道:“我自来眼拙,玉离姐,你帮我掌掌眼。”
叫牙婆进来,领一遛伶俐清秀丫头,大的看着十七八,小的梳齐眉头发,不上十一二,统共十个。
牙婆陪笑:“娘子万福,前儿得哥的信说贵人府上缺人,紧着攒这几个来。都是好人家孩子,手脚干净,娘子且看,若不得用老身再寻好的来。”
樊玉离悄声问柳露桃:“什么章程?”
柳露桃说:“我点的唯一样,要通识乐理。”
牙婆说正是呢,这十个都是通乐理的。
“善,”柳露桃颔首,吩咐将桌案收拾,又叫取墙上琵琶,“那你们听一曲我的。”
说罢琵琶拢在膝上,轻展鲛纱,款拨弦柱,唱一套浪淘沙“水近江清”。
她这一弹,樊玉离初时默默,次后不住心痒,这一手本事合该回樊乐楼当台柱子,没得埋没在此。
末尾两声争鸣,樊玉离则微微皱眉,分明两个音明晃晃滑在弦上没照着谱子,再一看柳露桃笑盈盈的眼,就知弦儿了。
果然柳露桃问几个丫头如何,但凡没口子夸说天上仙音的,没留,老老实实说娘子曲末弹岔了的,留下。
她们既然熟知乐理,哪个听不出来?曲有误、周郎顾,柳露桃这是借曲观人,与樊玉离借雕工观心性是一般,一下樊玉离更是感叹,十来年就这么一个可心徒弟。
留下的两个丫头,与牙婆交割银钱身契,柳露桃请樊玉离起名,樊玉离问过芳时名字,道:“晴波莲实,流莺栖止,都付了一年芳时。不如叫一双莺儿、莲儿?”
柳露桃笑靥明灭:“可是好呢。”
两个磕头,教芳时带出去,转说起另一件。
柳露桃把一只青琉璃瓶递着:“我有一交游,涂抹这个脸上不好了。师父见多识广,与我瞧瞧,这东西有什么古怪?”
青琉璃瓶里盛的正是青雪轩雪花膏。
这疑心不是一日两日,柳露桃旁的本事没有,眼睛花、舌头钝,唯独一只鼻子灵敏非常,雪花膏风靡京中,早先她也得着一瓶,当时就似乎隐隐闻着什么,一直也没用,沈素笙又出事,不由得她不探究。
樊玉离接过,揭开盖子细嗅,不能一定。
又取来蝇头凤尾勺,倒出来细观,思量片刻,叫点火。
柳露桃把脸色肃穆了,端来烛台。
晶莹白腻、花香扑鼻的膏体,搁在火上慢烤,水分渐渐蒸干,显出原本的颜色,红黄粘腻的颜色。
此时酸涩刺鼻气味看呛着人。
“是丹砂,”樊玉离眼睛眯起,“还掺有白矾、胡粉。”
柳露桃呆一刻,失声道:“胡粉可是大毒,汉时孝成赵皇后长宠无孕,传说就是敷用息肌丸的缘故,那里头原料就是胡粉。青雪轩怎么敢?”
啪地一声,樊玉离手上勺柄叩在案上:“一来是量微,不会被轻易发觉。二来胡粉一物,功效速奇,沾身儿立刻肌肤光洁滑嫩,肤白胜雪,商人逐利,有甚么不敢。”
万没想到,名满汴京的雪花膏竟然是这么个来历,两人面面相觑,樊玉离跌脚:“糟糕,楼中用这脏东西的丫头可不少!”
柳露桃则喃喃的:“千不合万不合,怎就在沈家二娘身上决撒了?”
二人斟酌一刻,猜测大约正如当今官家碰不得荔枝,可能胡粉与沈素笙犯冲,初时还不显,落后用量大才显出来。
樊玉离要赶着回去提点手底下人,柳露桃不留她送出去。
接着一整日,柳露桃颇有些神思不属。
传闻柳青雪天纵奇才,所学庞杂,雪花膏、玄香皂珠等物都是她亲自琢磨出的配方。
那么胡粉有毒,她知不知道呢。
若是明知的……
柳露桃有些心悸,只觉着从没真正交熟过这个人。
晚间与新进的两个丫头叙话,问过家里、年纪等,莲儿与芳时一般大,交春十七,莺儿年小些,先教洒扫罢了,不指她做什么。
都是恁实诚和气的人,主仆几个相谈正好着,外头通传说小侯爷来了。
也好,正好教二个新人磕头,可是方闲庭一进来,柳露桃速即打发三个丫头出去。不是别的,他脸色可也太阴。
只见他立睁踹脚进来,也不言语,大马金刀往榻上一坐,直盯着柳露桃喘粗气。
这是怎呢,柳露桃过去插手见礼:“爷这晚来?”
方闲庭压着嗓条哼一声。
啧,柳露桃心说火星儿飞溅看蜇着人。
正待轻言软语相问,忽然方闲庭开口:“她们给你端避子汤,你就喝?”
啊呀,原来是为着这个,柳露桃心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