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盯着咱们?行。
家中丫鬟小厮嬷嬷都给备好了?行。
诸般饵料下去,做得停当,腾出手来,柳露桃往家宅前后瞻瞧。
这宅子想从前作走买卖开的铺子用,临街小楼门脸齐整。
两边倒座,穿过影壁仪门是东西两厢,正中一座客坐。
再望后垂花门进去是三间卧房,小厨房也在边上,后边落地是半剌院子,没甚花草雕饰,只有东墙跟一排荼蘼架、木香架,还有西南角一座凉亭。
这是屋外的,屋内陈设,各色座屏吊屏、宝扇香炉齐备,比侯府也差不到哪去。
走到卧房外稍间,一座琉璃妆镜台,甚是规整,柳露桃坐下。
芳时摆弄妆奁,稀奇道:“二娘子倒没在这项上为难,这不,还备下雪花膏、净莲洗面药、玄香皂珠等物,都是青雪轩上乘货色。”
柳露桃并不接来看,心不在焉:“她走南闯北,什么见识没有,人又敞亮齐整,把咱们赶出来也多是为着出气,实际她胜券在握,不稀得在住处用度上为难。”
说着,心里想起沈素笙,想起前些日子她脸上可怖的红瘢。
总觉着有什么事儿,一时又说不清、猜不住,只得先撂下。
少一时,又说:“昨儿的箱子抬进库里了?起出来,也摆到面上。”
那敢情好,芳时也说:“郎君看了,知道娘子看重他的礼,管是高兴。”
嗯,高兴。
到库里,旁的随芳时摆弄,那座手捧观音像柳露桃亲自安置,给摆在客坐正堂酸枝架子正中间,院里两个丫鬟看见,没口子称赞说好个菩萨像,宫里也没有这样好的整料子,云云。
嗯,没有。
晨起银钱散出去,一整日等着,晚膳传在客坐稍间,芳时问怎不回房里用,走出来这冷的天,柳露桃叹口气,卧房,晚间还要歇觉啊,砸得乱乱的怎么睡人。
砸?谁来砸?
自然是……
杜氏啊。
等这一大晌了。
杜氏原本也是高门大妇宽和面貌,后来吃两个闺女出息鼓煽,骄矜得很,镇日要巴结淑妃的、要巴结青雪轩的,谁见杜氏这做娘的不捧着顺着?渐给她喂出些狂妄性格,旁人忤逆不得。
柳露桃漏财,就是照着她老人家的忌讳煽风点火,她倒不见得眼里看住百十两银子,但她最恨柳露桃占她闺女东西,不信她不决撒。
果然到申牌又上两刻钟,门上来瑞慌慌张张进来说亲家太太来了。
喔,申牌,这是待方闲庭下衙归府才行事,防的是方闲庭半道撞上,算她缜密。
杜氏气势汹汹,柳露桃正正坐在晶莹剔透白玉观音跟前,挑着眉,也不起身见礼:“太太来了,这向晚有何急事?”
杜氏骂道:“贼狗肉寅妇!扮得清里白里无辜,说一文钱没拿,只得几件小侯爷体己礼物,如今百十两银子又那来的!”
柳露桃捧着滚手的热茶盅,慢慢说道:
“我究竟带的什么,太太莫不长的离娄的眼?要不如何得知。”
杜氏愈发气不顺,直骂猖狂:“好个没廉耻两刀子货,小侯爷来家说好一篇话,不是你在汉子跟前压枉造舌?”
原来是方闲庭昨日回去说的,柳露桃一想就分明,大约方闲庭提的一嘴,说柳露桃带的几件都是赠礼,并无钱财。
好啊,看来方闲庭替自己撑腰,找柳青雪说道了。
听杜氏又说:“与汉子哭,说生说死没拿旁的,今日倒有闲钱赏脸面!”
柳露桃只说:“太太自长眼看,我这一亩三分地就在这里,可没有半分银子。”
话赶着话,杜氏怒火一下点到顶旺:“你说没有就没有?”
一个眼色,跟着来的冯妈妈喝道:“搜!”
不由分说领丫鬟婆妇四散开,在院中各室翻箱倒柜、东挪西看翻将起来。
院子里两个丫鬟婆子战战兢兢模样,在门外探头探脑,有个作势还声张几句要替柳露桃鸣不平,柳露桃只是冷眼旁观。
挑一个档口,迎面冯妈妈走来往卧房去,柳露桃借机侧身一步肩臂一推。
叮铃咣当,一座酸枝博古架子应声翻倒在地。
碎玉飞溅宝刹倾倒,芳时本想去接,奈何玉山将倾长河决堤,哪个来得及?那座昆仑玉观音像顷刻间摔个稀碎。
杜氏眼风扫来,冯妈妈也是惊住,不过看见柳露桃一脸瑟缩样子,登时拿起气势:
“什么腌臜东西,昨儿二娘子也说的,砸了干净。”
她还真当是她一个没留神碰着。
柳露桃一副忍气吞声样子不言语,杜氏也给冯妈妈撑腰:“砸得好,搜!”
少顷,有人在东厢一面橱箧里寻着,银丝蓝底绣松柏停鹤的一只四方包伏,整整齐齐码着一百两纹银。
杜氏得意,领着出去,一壁撂下话:“待我禀到侯爷、小侯爷跟前,好好揭一揭你的真面皮!”
芳时哭道:“太太,我们娘子这几年也没对不住您的地方,何苦如此为难?”
她的哭声是真心的,凄凄惨惨戚戚,可没人答她,只好飘飘摇摇散在北风里。
柳露桃叫她:“别哭,好看?去,把她们都叫来。”
芳时抹泪儿出去,不一时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过来,柳露桃又把门上小厮也叫来,来瑞叫立在跟前。
当中一个灵变丫头,陪笑道:“娘子瞧这乱的,奴走快与您拾掇整齐?”
说着要收拾,吃柳露桃两个字喝住:
“且慢。”
那丫头悻悻杵待原地,柳露桃道:“总是在我手里答应一日夜,如今缘分尽了,你几个出去罢。”
一句话把五个说愣,热突突的这是哪的话!
两个小厮愁眉苦脸求来瑞给求情,头里那丫鬟哭道:
“不知俺每何处得罪,遭娘子如此厌弃!”
柳露桃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身契原不在我手里,先前也瞧见了,我手里可再没银子支你们的月钱。”
她一张俊脸冷凝:“趁现在走,我不当你们是散奴发到牙子手里,再不识抬举,仔细打发你们到窠子里伺候。”
窠子里?小厮去也罢了,左不过做龟奴,两个如花似玉的丫鬟过去可还行!大睁眼撞入火坑里去。
那丫鬟唬一跳,不过犹自没忘使命,假意道:
“奴哪也不去,情愿留娘子身边伏侍!”
柳露桃纤长的眼睛瞧她,她又道:
“娘子要发落,不敢有怨言,只求一句明白话告诉,错谬处也省得,死也做个明白鬼。”
其余几人有样学样也这般说,纷纷表忠心。
“便叫你明白,”柳露桃慢慢看她一眼,“我进来一没采买二没典奴,旁人怎知道我手里有钱?早起银子发去你几个手里,太太晚夕就来,不是你五个通风报信?还敢抵赖。”
五个听这一耳朵,情知是落入她彀中,相对呆一刻,那丫鬟打头,开始喊冤叫屈,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个忠心的。
“行,”柳露桃抿一个笑影在面上,“既然忠心,想必愿意与我一处过日子,行。如今家中艰难,早先的二十两银子,谁打定主意留下,谁就得交上来,也算咱们主仆一场同舟共济。”
须知寻常人家丫头,主子跟前得不得脸的,不过五、十五钱的月钱,柳露桃给的那可是整二十两,那丫鬟被柳青雪买来才十两银子,二十两,倘若俭省些过,买地、置铺子也使得。
果然底下五个跪着再无话,一小厮磕个头称谢,先头站起身出去,落后霜花连露打,都悄没声磕头猫腰,灰头土脸出去。
呵,忠心,值不上二十两银子。
打发走这一起子二心奴才,柳露桃眉眼舒开,好似再没烦心事,芳时却垂头丧气,柳露桃拉她,来瑞也说:“幸好娘子予小的那二十两分毫没动,要不的可指着什么过日子。”
柳露桃笑指他:“就要饿着你了,且放着心。”
笑意停一停,又道:“今日见晚,这一摊子你两个也别忙,明儿再拾掇罢了。”
来瑞答应一声,出去前头看门,芳时陪着柳露桃徐徐往后院走。
路上不少金玉摆件磕碰在地上,箱箧柜子也乱作一团,芳时不免一看一眼地心疼,口中唉声叹气。
一转眼,可好,柳露桃随手一推,穿堂近花小几上一座一尺来高珊瑚也给推了,指尖又一弹,挂在借枝上红玛瑙扇坠儿也给弹地上。
回到卧房更好,妆奁整个往地上怼,芳时心疼得要不的:“娘子!且看着里头一式十二支的白玉簪子,那也是郎君送的!”
柳露桃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还新的呢,”芳时要去捡柳露桃不让,急得跺脚,“老爷赐下的银子也搜去了,拿什么置办新的?”
柳露桃说地上尖剌剌的看划着手,硬拉着往榻上躺,问:“你知是老爷赐的,太太不知道,太太进去说要告状,你猜她找谁告状?”
见芳时不很明白,她又说:“现知道爷偏疼我,太太和你二娘又不傻,自然只能到老爷处告我。”
芳时眼睛一亮:“那不放火的拿住巡更的?这一下老爷也知道她们专意欺负咱了。”
可不,但柳家家世在那摆着,方老侯爷也不好说什么。
不能说,不能伸张正义,这就要老将军的命,他心里对柳露桃只有更惭愧更怜悯,先头给二百,这回说不准翻一番儿。
芳时若有所思:“这一摊子杂乱娘子也说先不收拾,是等着郎君来看?他怕不也要两倍、三倍偿娘子。”
柳露桃淡淡嗯一声。芳时喜欢了,出去说点水娘子匀脸,柳露桃放她去。
数着时辰的,紫栏街到常山侯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来一趟要两刻钟,杜氏不是隐忍的人,回去就要发作,作多久呢?
总也没多久,方闲庭就要来了。
快想想,柳露桃想想往后日子,一想二、再推三,就想起自己在从前一位姐姐那里存的银子。
实在没什么好发愁。
那,再想想旁的。要发愁,要伤心,要掉眼泪。她料定方闲庭悬心她受欺负,定会大老远赶来,总不能让人家来看笑脸不是。
想想……
这么放开心绪一想,就想起些陈年旧事。
其实她和方闲庭的洞房花烛夜,她并非全无神志。
神志她有,她只是动弹不得。
殷红的,泼血一般的,红帐红烛红绸红缎,入目满眼的红,眼睛睁得开,偏手指头动不了一根,身上——
身上好似撕裂的痛,压伏的男人力大无穷,声声唤她露儿。
仿佛也问过一两回,问露儿痛不痛,她舌头僵的、嗓子哑的,一个字说不出,男人似乎就当她没个痛楚,尽力排搧,扳折她的腿像是摆弄一株入秋的柳条。
她的唇无声开合:疼。
他没看见。
朦朦胧胧,泪珠挂上柳露桃的脸。
方闲庭大跨步进房,揽过面朝里睡着的柳露桃,甫一照面就看见她满眼的泪,一下心疼杀了,方闲庭一把按人进怀里:“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柳露桃张眼看他,咽泪不必装欢:“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