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仵作难寻,不曾想翌日清晨便有人揭下告示来到郡廨门前,自告奋勇要查验王有义的尸身。
太守满心不悦,僵着脸见了这位年轻人。
“在下莫策,自小习医,听闻郡内发生奇案,又见官府贴出这张告示,便想来试一试。”
“习医?”
太守从头到脚扫视眼前的人:面若白玉、身瘦如柴,着青色长衣,墨发以木簪束起,眉目间透着淡漠,肩头背有一只小药箱,言谈举止斯文儒雅,越看越没有半点仵作的模样,分明是一个乳臭未干的穷书生。
又听对方说是医者出身,太守更觉此人是贪图赏银来此胡闹的,遂不耐烦地轰赶:“不是仵作跑这儿捣什么乱?滚滚滚赶紧滚,莫要耽误本太守的正事!”
莫策早料到太守的反应,纹丝未动,慢条斯理地说:“实不相瞒,在下最近正在编纂经络医册,然而脉案单一,恐难为后世所继。听说骨阆郡发生了一桩案情蹊跷、尸体古怪的奇案,在下便日夜兼程赶至郡内,欲斗胆一观死者尸身并记入医册之中。大人请放心,在下虽为医者,然行医一事与验尸一脉相通,必不会出错。况且,在下自小跟随家父游历四方,见过不少诡案,定能替大人分忧解难。”
太守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来人,遂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郡之人。”
“家父曾在京中开过医馆,故而在下是于京中长大。后来京外各地灾情频发,家父便关了医馆,带着在下四方行医了。”
听见“京中”二字,太守眼睛登时明亮,心想:既来自京城,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先帝病重时还曾召集京中几家名医与御医一同研药,说不准这小子的父亲正是其中之一呢!
“令尊何许人也?”
“家父微名不足一提。”
嘁,还不愿意说!太守不好逼问太过,持着三分忌惮道:“罢了,你且在此候着,待本太守更完衣,同你一起去验尸。”
半个时辰后,太守换下官服改穿一身靛青色薄绸袍褂,腰间佩戴一枚封口铜铃。铃铛小巧,做工稍显粗糙,边缘刻有某种纹路,外相颇为怪异,最重要的是太守远远走来,铃铛随行摆动而并不出声。
莫策看见那枚铜铃,不禁轻蹙眉头,是感妖铃。
官家登基后一改旧政,废除先帝旨意并颁布新令:吾朝不得无故大肆缉妖,人需同妖和平共处。自此,妖有了彻底的自由,可仍有不少畏惧妖物的人,他们通常会随身佩戴感妖铃,□□用五色泥封住,内里养着一种名为“轻耳”的小虫。小虫能感知妖物,凡妖物靠近它便会跳动,使铃铛发出震颤声响以作示警,好令人早早避开。
譬如此刻,太守刚在莫策身前站定,感妖铃立刻响动了两下。
太守大惊:“你——你是妖?!”
然不及动身,莫策倒先退了三步,说:“是,大人若有顾忌,可叫一队衙差同行。”
一队衙差哪里够!此妖若为凶妖,发起狠来便是十队百队都不够他塞牙缝啊!太守心底发怵,一边后退一边颤颤巍巍地质问:“你可有妖簿?”
妖簿是妖的身份证明。本朝户律规定,妖需持妖簿行走各地,无妖簿者属于未记载在册的野妖,此类野妖若行恶举,便是人人可以诛之且不必偿命。而妖簿仅由京中的缉妖司发放,其上盖有官印,所用纸张亦出自皇宫之内用特殊浆料制作成的贡纸,一般来讲造不得假。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某些宫廷内官为增加私收,背地里将制作妖簿的边角料偷运出宫贩卖给黑市上的妖商,经由二次加工后做成假妖簿再高价出售。
因假妖簿“工序”繁琐、风险甚高,且能以假乱真,往往是一纸千金、有市无价。而现在,莫策递给太守的正是一张假妖簿。
事实上太守也没见过妖簿长什么样子。以往像查明妖物身份这种小事,皆由各地知县带着衙差去做便是了,再不济还有僚佐代验,哪里需要郡太守亲自出马。今日僚佐去调查王家出城一事,太守身旁又无他人,便只能亲自查验。
只见他小心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指尖才一触及妖簿边缘便快速将它扯了过来,然后捏着对角翻看半天仍没看出个所以然,仅是识得上面写的“平妖”二字。
册籍之妖分三等:上者为“吉妖”,意思是立过战功或为本朝作出贡献、举足轻重的大妖;中者为“平妖”,与寻常百姓无异;末者则为“凶妖”,乃作奸犯科、下过狱司之流。
太守看看妖簿,又看看莫策,咳了咳道:“嗯,倒是不假。”
莫策含着几许笑意客气回应:“太守可放心了……”说着伸出手欲要回妖簿。
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太守无视那双指节长得有点过分的手,直接把妖簿收进自己的袖子里,说:“先去验尸,旁的待验完尸再说。”
莫策笑意顿敛,眸光微沉,朝那只袖管盯看片刻后,轻咬牙关道:“好。”
终究是有三队衙差前呼后拥、大张旗鼓地随行前往比周县的义庄。这一路上,百姓甚少见到如此大的阵仗,都忍不住驻足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魏太守居然亲自去义庄验尸?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我在骨阆郡生活这么多年,除元辰节的祀祈仪式外,还从没见过魏太守亲自去哪儿处理公事呢,何况还是办案。”
“太守也懂办案?”
“嘿,瞧你这话说的……”
众说纷纭。
好话姑且入耳,坏话自动摒弃。太守面不改色地乘步辇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义庄。
同行者虽多,可没一个敢进去陪同验尸的。太守见衙差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十分鄙夷地骂道:“一群废物!光天化日有什么好怕的!”他懒得理会这些怂包衙差,又觉得日头高悬阳气正盛,绝不可能发生什么鬼事,遂独自带着莫策进入义庄。
衙差们三三两两窃声私语。有人提议,应先将义庄大门关上,免得跑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此话一出立马得到其他人的附和,一致认为此举甚有道理,互相撺掇着溜走到门边,壮着胆子把内开的大门给拉了回来并牢牢关了上。
太守已经沿着连廊走到中庭,对外边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他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此案有多么离奇多么棘手,自己更是因此有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义庄内暂厝着多具尸身,当前又正逢盛夏,蚊蝇乱飞,嗡嗡之声本就惹人心烦,太守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的说,实令人头疼不已。于是,莫策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块丝帕遮住面颊。
太守终于停止喋喋不休,斜眼打量过去,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尸体久曝于此,早已**溃烂,引来各种蛆虫蚕食、飞蝇产卵,空气中恐怕飘着不少肮脏之物,有的甚至是细微到人眼无法辨别出的病源毒物,若不小心吸入口鼻中,极易染上瘟疫或者病痛。”
闻言,太守当即捂住口鼻再不肯多说一句话,连莫策走错了路,他也只是用手把人拽回来而不开口提醒。
王有义的尸身放在义庄最里边的一处厝堂,堂前是一方庭院,院子内外被垂花门隔开。
太守命莫策进去厝堂验尸,自己则止步于垂花门外。
莫策问道:“大人不进来吗?照理说仵作验尸时,您应从旁督视。”
死都死了,督不督视有何要紧。太守不悦,皱眉道:“要你去便去,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他再次深深审视莫策,声音冷厉且带有强烈的警告意味地说,“你小子最好放聪明点,只管查明王有义的死因,旁的休要多言!只需明白一点,此等大开眼界的机会是本太守赐给你的,既已开了眼,便将嘴巴闭紧些!今后旁人问起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清楚了再开口,明白吗!”
莫策默然颔首。
“别忘了,你的妖簿还在本太守手里……”
莫策嘴唇微微绷紧,转过身将手搭在垂花门上,把那半扇门推开了一条缝。
霎时,一股浓重的腐息恶臭汹涌而出。
“臭死了臭死了!呕——”太守干呕两声同时速速往后避了开,捏着鼻子嫌恶地催促莫策,“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验尸呀!”
莫策稍稍用力完全推开垂花门,突然愣在原地。
“哎呀!你又怎么……”太守被熏得够呛,见莫策呆愣不动,焦急地往前跑了两步,停在其身后半丈有余的地方歪着身子朝里面望去,亦是一诧,“她、她谁啊?!”
厝堂里,一女子正站在那副尚未封棺的棺材旁,伸着手,似乎要从棺材里拿走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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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义庄(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