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京城至今已过四年,除了情非得已的第一次,四年来江行止再未涉足花街。
不知道的都说他不近女色,但他内心深处却藏着另一份心思。
比起无心风月,他未再踏入此地,似乎更是因为害怕再见到那个人。
因为他尚未完成托付,尚未达成她的期待,非但如此,他一日日只觉得自己离当初的约定越来越远,自己的心也越走越偏,所以他不敢再来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她的失望。
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但时至今日,他还未能做成哪怕一件算得上造福百姓的事,他的所有努力,没有一件与“让天下少哪怕一个可怜人”有关。
他怀着侥幸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望着抱弹琵琶的女子,希望自己认错了人。
那个病猫一样的女孩,是如何在这四年之间出落得如此妩媚动人。
她仍像是一只猫,不是瘦得皮包骨头的流浪猫,而是长着一双上挑的媚眼、肤若凝脂、身段妖娆的养尊处优的猫妖。
那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向上座轻轻一瞥,眼波流转,翩若惊鸿。
不会错了。
那分明而灵动的眼睛,穿过了四年的光阴,穿过灯火和笙箫,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忘了羞涩,忘了矜持,忘了愧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她只是淡然地弹着琵琶,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一丝关联。
她的琵琶仿佛在低吟,仿佛在说话。
江行止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很多,可又什么都没有听懂。
咔嗒。
一曲终了,身侧传来器物碰撞的声响。
袁浩时举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江行止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他。
他勾起嘴角,笑得高深莫测,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背手迈步出了厢房,没过片刻便转了回来,手里提着一壶新酒,回到座位坐下。
两只杯子里分别被倒满了酒水。
“吏部左侍郎和国子监家的亲事已经彻底黄了,不过这种事也不急于一时,但你终究是要做一个选择的,好好想想吧。”
江行止顺势又喝了一杯,袁浩时说要他好好想想,可他现在只觉得晕眩,疲惫,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他装作随意地看向乐女们所在的位置,发现当中那位琵琶女不知何时不见踪影,又疑心方才那个曲子不过自己的一厢幻梦,心中怅然若失。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敲门身,袁浩时再次起身,却对江行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江行止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晕晕乎乎地出了厢房,七拐八拐,经过不知多少根廊柱,路过不知多少扇雕花房门,终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停了下来。
这里离厅堂很远。大堂里的歌舞丝竹声,远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袁浩时替他开了门。
门外是灯火通明的街道。
原来这是宵黯楼的一扇偏门。
江行止跟着袁浩时走到楼外。
花街上灯火煌煌,和四年前所差无几。刚过戌时正刻,街道上人来人往,在灯光映照下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影子。
然而一晃神,袁浩时就不知去了哪里。
大概是酒劲上来了,江行止觉得有点头晕,轻轻晃了晃脑袋,反而更加晕眩,正站在原地一个踉跄时,有人从旁扶了他一把。动作轻柔却稳重。
“多……多谢。”
“看来大人已经如愿以偿。金榜题名,入仕为官,还有精神来宵黯楼这样的场子。”
一听这个声音,江行止瞬间清醒过来,侧过头去,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下意识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挣开——当然不是因为厌恶而不想接触,却是因为羞愧而不敢触碰。
“你……”他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紧张地看着街景,川流不息的人群让他觉得更加压抑了。
“与你同行的那位大人点了我,让我陪你在这街上逛逛。”猫儿一样的女子缓缓说道。
江行止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袁浩时的片刻离席,倒是为他做了这番安排。
本意大抵是好的,可他不知该如何消受。
女子看出他的局促,笑了一下:“大人没有陪夫人逛过街吗?还是说,与我这样的人同行,会让大人失了面子?”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是在这花街里头走走罢了,就算遇上大人的相识,做的都是一样的事,还能被人看轻了不成。能有宵黯楼的姑娘作陪,实是件光彩的事。”
江行止讷讷地看向她,低声道:“我没作那样的念头。”
女子眨了几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映出一片茸茸的阴影。
江行止说:“还、还有……我也还未成家。”
“那就更没有什么好介怀的了。”女子说着,擦肩走上前去。走了几步,又回看过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她眼中闪着一丝让人感到亲切的近乎童稚的光彩,就像一个期待玩耍的孩子。虽然过去四年,可她到底还是孩子,是少女,是贪玩天真的灵魂,不可捉摸的妖精。
江行止不由自主地迈出了步子,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好不容易问道:“真的、真的是你?”
女子头也不回,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难得大人登科及第,还记得我这样的人物。”
两个人像两条鱼一样在人潮中穿行着,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江行止却总担心一个眨眼便要将她弄丢,一个眨眼,就再找她不回。
他突然加快脚步,左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抓住那只纤细的手腕。手腕上凸出的骨块,指根的凹陷,温度,脉搏,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清晰可辨。
这种突然之举,会让人觉得奇怪,让人觉得唐突,让人觉得讨厌吗?江行止后怕地想道,却又不甘就这么放开。
被抓住的女子蓦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指着前方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笑盈盈地说着:“就是这里了。”她一点没有诧异的表情,好像他们本就该这样牵着手。
“我们把这儿叫做小庙会。”
“小庙会?”江行止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假装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却被一把反抓住。
五指被精确地缠绕住,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江行止挣了一下,也只是轻轻的一下。比起真要挣脱束缚,他更担心自己的躁动不安会在手心酿成黏腻的汗——会让女孩子讨厌的吧?
“来这里的人,有的是寻刺激,有的是寻欢愉,有的是寻风雅,还有的……想在这里寻一场虚幻的恋爱。”
从没谈过情说过爱的江大人在夜色的掩映下红了脸。
小庙会的街灯比寻常街灯要俏皮可爱些,街边是连绵不断的铺子,有卖零食小吃的,也有卖簪花首饰的,甚至还有画扇、书笺,流连其中的,则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姿态亲昵,欢声笑语,仿佛一对对真心的恋人。
可这浓情蜜意的景色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心呢?
虚幻的恋情。
有时候,这又或许是再适合不过的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江行止被牵引着,汇入了小庙会的人流之中。
女子似乎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凑近过来:“什么?”
“名字……”江行止嗫嚅道。
女子摇摇头:“大人不必知道。”
“我叫江行止,江风明月的江,景行行止的行止。字……仰之。”
“江大人。我记得了。”
不知为什么,江行止感到一阵失落。
“夜食吃了什么,饿不饿?”他问。
虽然比起四年前来,她看起来多了些血肉,但手腕还是细得像一折就会断似的,叫人担心平日是不是仍短缺吃食。
女子又摇摇头,但四下张望一番,指了摊铺子:“不饿,但有些馋,吃碗甜水怎么样?江大人愿意请客吗?”
江行止看到了那家甜水铺子,拉着她一起挤了过去,点了一碗,正要摸钱,却意识到今日出来是袁浩时破费,他自己一分未持,不由窘迫起来,进退不是。
女子什么也没说,往扣在一起的手里塞了两枚铜钱。
老板娘头也不抬地往碗里灌了水,想来是看不见这些小动作的。
江行止端了碗,在边上的茶棚找了座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天挤出一句:“钱,我日后会还你的。”
女子已经兴致勃勃地舀了一勺汤,听到这话,便答:“我不要江大人的钱,只想日后麻烦江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就知道了。不过……是件有些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