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内,鬼灯一线,磷火青青。
姬无契脚下微顿,侧身躲过暗处袭来的一剑,白刃掀起阵阵狂风,吹得青袍猎猎作响。
姬无契只觉兴奋,多年来凝固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沸腾,他笑吟吟对来人道:“多年未见,小沿舟怎得一上来就要取我性命。”
牧沿舟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骗子!"他紧紧握着剑柄,手背青筋暴起,长剑挺出,划破夜间雾气,直袭姬无契而去。
姬无契哂笑一声,“我骗你什么了?”
他仍是不回手,继续躲闪着牧沿舟如雨点般的攻势。
“哦~”姬无契尾音上扬,装出了然的神色,“沿舟若是觉得我骗了你的感情,那可着实冤枉在下了。”
他轻盈地后退一步,剑锋从他肋旁掠过,“当年之事,沿舟若无动于衷,又怎会给我机会。”
“给我闭嘴!”牧沿舟手腕翻转,长剑于月下生辉,寒意逼人,一剑快似一剑,攻势愈加急躁。
“若你是觉得我骗了你的身子,我可从不介意负起责任。只是,”姬无契微微一顿,随即飞身而起,迅速逼近牧沿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可莫要全怪在我身上。”
说罢,他偏头避开攻势,趁机拂手朝牧沿舟心口击去一掌,那掌所带灵力不多,只堪堪将二人拉开几尺距离。
牧沿舟捂住胸口,后退几步,稳住身形,那握着剑柄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长剑发出峥峥嗡鸣声。
萧萧木叶下,北风呼啸而过,高高束起的墨发烈烈飞扬。
他低声咆哮道:“把你的命给我。”
那剑直冲姬无契咽喉而来。
姬无契一袭青衣,负手而立,没有下一步动作,嘴角反倒牵起一抹诡谲的笑意,他在看他的小公子是否真的狠得下心想置他于死地。
只可惜这一剑,不是七年前,没有任何犹豫之势。
只差毫厘之时,姬无契仅以二指稳稳夹住剑刃,道:“真要杀我?”
牧沿舟不回话,死死盯着他,一双眸子充满了愤恨与委屈。
姬无契笑意微敛,手指微微用力,将那剑扯近几寸,继续逼问:“你舍得吗?”
牧沿舟手腕微颤,姬无契立马抓住间隙,指尖聚起一缕灵流将他手中的长剑扯过甩出。
牧沿舟抬手欲召回佩剑,却见姬无契凝决,凭空出现丝丝灵线缚住他的双手。
“卑鄙!放开我!”
“这就卑鄙了?不过几句话就弄得你心神不稳,攻势便彻底乱得毫无章法。”姬无契嗤笑道,衣袍之下缓缓探出几条狐尾,将牧沿舟包裹其中,缓缓托起送至眼前,一双狐狸眼笑得蛊惑而又邪肆,“况且,从你肯来见我的这一刻,不就知道我有多卑鄙了吗?”
被狐尾包裹,熟悉的味道扑进牧沿舟的鼻腔,激得他浑身不适。
“你,你这疯子,将与归还来,”牧沿舟声音微哑,薄唇几度张合,还是说出了这些年的委屈,“还我哥哥,还我的家。”
姬无契指尖轻轻按住牧沿舟胸口,“小沿舟可莫要把什么帽子都往我头上扣,你哥哥死于万妖围剿,非我之过。”
猩红的记忆瞬间涌来,牧沿舟心口一痛,怒道:“那也和你脱不了干系!若非你使咒,结界如何能破,那些妖又如何能进得来!”
姬无契微微眯起眼,不紧不慢道:“使咒的是我,可破结界的是你,真要说起来,你的干系更大。”
牧沿舟剧烈颤抖起来,“住嘴!”
姬无契见状收敛一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至于毁了你一个家,我也还了你一个,是你自己不肯好好呆着。”
“好好呆着?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好好呆在你的身边,又凭什么觉得有你在的地方会是‘家’?”牧沿舟大笑出声,那笑声无悲无喜,听得让人毛骨悚然,笑完了,他慢慢冷下脸,一字一字从牙缝往外蹦,“你、不、配。”
姬无契脸色阴沉的可怕,“小沿舟,我若是你,就该想想现在怎么逃,而不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牧沿舟对姬无契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道:“且不说我哥哥,那禾都万千百姓何辜,他们就该死吗?”
“这点我很抱歉,但我,不悔。”姬无契动了动狐尾,将牧沿舟往眼前挪了些,“你的话都说完了,现在该来说说我们之间了吧。”
他伸手掐住牧沿舟下巴,指尖用力到几乎要陷进他的皮肉中,“七年前你一声不吭地和陆怀风那家伙跑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牧沿舟被掐得生疼,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不想和那几条缠绕周身的狐尾有丝毫触碰,“只要你能将与归还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当是在演话本子吗,还想和那些大侠一样英勇赴死不成?”姬无契松开手,凑近牧沿舟耳边道,“你该知道,落到我手里,可不是单单是死这么简单,这些你不是之前就领教过吗?”
想起那些不堪的记忆,牧沿舟双耳不合时宜地泛红。
姬无契起身,看着他忽然红透的耳垂,眼中闪过细碎的笑意,曾何几时,岁春楼云帐内,他曾俯身吹过那耳廓上细小的绒毛,感受榻上之人的阵阵颤栗。
他抬手欲抚,牧沿舟却像是瞧见洪水猛兽般往后一缩。
姬无契悬在空中的手肉眼可见的一滞,他眸子一凛,旋即搭上牧沿舟后颈,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至鼻尖相触。
姬无契盯着他,眼神有些恶劣道,“沿舟啊沿舟,你还是和七年前一样有趣,一样的蠢笨,又是这般孤身前来,你就不怕我再……”
未及他说完,古神山方向传来雾鸣声,姬无契偏头听去,眸色半沉,他回过头对牧沿舟道:“真是不凑巧,我可得走了,不过,你肯定还会来找我的。”
他留给牧沿舟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那狐尾将牧沿舟往远处一丢,未及他站稳,姬无契便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不见。
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卷起地上的落叶,拍打在牧沿舟的背上,高高束起的发尾垂在脸侧,萧瑟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牧沿舟召出另一柄剑,割破灵线。他凝望片刻,便将此剑小心地收回百宝囊中,这是他哥哥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雾鸣声响,百妖即出,他可没时间伤春悲秋了。牧沿舟立马回到他们在万妖城内设的临时据点。所谓据点也不过是间破败的木屋,只是门上布了层层符箓,用以隐藏生人气息,防止那些妖循味而来。
牧沿舟推门而入,阴霾中走出一名英武的女子。她身着玄衣,袖边用银线绣着梨花纹样,眉目英气,鼻梁高挺,发髻利落地盘在头顶。
“嫂嫂。”牧沿舟恭敬道。
“带回与归了吗?”禾霜序看向他身后,心中知晓,不多言,便朝屋外走去,“罢了,我自己去。”
“嫂嫂别去。”牧沿舟忙抓住她的袖子,禾霜序冷冷抽回袖袍,反手给了他一个清脆无比的耳光。
牧沿舟被扇得头偏向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小声道:“嫂嫂别去,外面很危险。”
禾霜序克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厉声道:“与归还在姬无契手中,生死未卜,我如何能安心等着。”
牧沿舟仍是垂首,“嫂嫂放心,明日我一定将与归平安带回。”
禾霜序看向他,“平安?姬无契既然敢挟持与归,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伤害与归。”
“他……不会的。”
禾霜序冷笑道:“沿舟,你莫不是还对他旧情难忘。”
牧沿舟颔首:“嫂嫂,沿舟对他从未有情。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逼我出现。”
禾霜序看向屋外寥落的残叶,“你哥哥已死,若是与归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牧沿舟重重跪在地上,道:“嫂嫂请放心,与归是哥哥唯一的孩子,沿舟绝不会让他出任何事。我曾在哥哥坟前立誓,此生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们二人平安。”
禾霜序看着眼前的青年,鼻腔发酸。
她是看着牧沿舟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样子,终究不忍太过苛责,这些年她又何曾不明白牧沿舟心中有多苦闷。尽管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他才被姬无契掳走,禾霜序还是在打出那一巴掌的瞬间就后悔了。
禾霜序单手扶起牧沿舟,问道:“你方才可与他交手?”
牧沿舟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他如今灵力至何境界。”
牧沿舟思忖片刻,答道:“你我二人联手也不及他。”
禾霜序攥紧了手心,咬了咬牙,“那你可有何办法带回与归。”
牧沿舟沉默了半晌,似是妥协般偏过头,露出一丝苦笑,“总会有办法的。”
禾霜序看着他,重重叹了口气,“万事小心。”
……
翌日,牧沿舟来到了岁春楼,姬无契的老巢,这是他此生最不想踏足的地方之一。故地重游,风景依稀似昨年,却早已物是人非。
牧沿舟像只提线木偶,僵硬地踏入门槛。姬无契像是知道他要来的样子,早早将楼内众人遣散了个干净。他挪动着躯体,凭借着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步一步踏上楼梯,循到那间熟悉的房门前,没人知道这几步路花了他多大的勇气,耗了他多大的心神。
牧沿舟还没来得及推门,那门扉就自动敞开了,阴风邪起,将他吸入屋内,待他站定,身后的门砰然阖上。
姬无契躺在美人椅上,青衫微微落在肩头,唇角殷红如血,一双狐狸眼直勾勾盯着他,“杵在门口半天不进来,怎么,很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