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池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天色方好,她抬手遮了遮眼睛上的日光。
咚——
古老的钟玲发出沉重且古朴的声响,小小的草房子里传出齐声的“夫子再见。”
孟池从倚着的门边离开,一个个及腰的幼童从她眼前鱼贯而出。
等到这些孩童走完,魏有期不紧不慢的从屋子里出来,熟练的锁上门。
沿着一条狭窄的曲径朝住处走,路上遇到不少还在田里耕地的农人,看见魏有期远远的就招呼道:“魏夫子今日下学了,昼永今日功课如何,有没有好好听讲?”
魏有期淡淡的笑笑,站在田垄边上,认真的回几句。
路上不少的农人跟她打招呼,她都一一的应了。
大多数都是关心自己家孩子的授课,魏有期捡着他们身上的优点说,偶尔也提几处需要改进的地方。
孟池不远不近的的跟在魏有期的身后,林到深处,周边已经看不见几个人。
魏有期推开自己的院子,用手轻轻摸了摸还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的绛绛。
此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距离,魏有期似是也不着急,提着水桶,用半个葫芦制成的水瓢将院子周围的花草浇了一遍。
绛绛睡醒了,就跟在她脚边一直转,不时的朝着孟池的方向“嗷呜”两声,魏有期只当它今天有点过于兴奋,也没在意。等到绛绛咬她的衣摆时,没忍住把绛绛朝旁边推了推,笑骂道:“怎么了,依依你今天看见鬼了吗?”
听见那个名字,孟池的心像是被人攥住,捏出一把酸水来。
绛绛见魏有期快要生气,不再去招惹她,十分有眼力见的跑到孟池的脚边卧下。
魏有期浇完花,便去屋后的菜地里摘了一些新鲜的蔬果,人进了厨房,不一会,烟囱就升出袅袅的炊烟。
一只蜻蜓飞上院子里的一缸荷花上,待了片刻又蓦的飞走。
孟池在魏有期身旁看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熟练的烧火做饭,洗衣,最后看她宽衣躺在床上。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日子,她就过着这样平凡的一天。
孟池不敢走进,身死之后,对活人的触碰就称得上是禁忌了。
茫茫月色,红尘十丈,她看着魏有期袒露的脸颊,上面依旧布满了伤痕,但在她心里,魏有期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她不敢惊扰,循着来时的路,默默离开。
待她走远,刚才还在睡梦中的魏有期睁开眼睛。
她揉了揉绛绛身上光滑的毛发,低声说:“依依,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在这里了。”
“明明刚才我还能感觉到的。”
绛绛当然不会回应她,只是在旁边有些懒懒的舔她的手。
“我总觉得我好像在等什么人,但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她的容貌,不记得她的身形,不记得有关她的一切记忆,但我就是记得我在等她。
她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只要一想就觉得很难过,情绪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的难过。
她抱着绛绛对它说:“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人。”
.
.
孟池踩着夜色,一步一步的往回赶。
消忆术是隐顷宗从建宗开始就传授的一门法术,原本是让修习无情道的弟子在动情的时候可以自己抹消所有关于对方的记忆,包括对其的感情。
几百年来,从未失手。
回到最初与沈梅和凌伏以分道扬镳的地方,她远远的就看见,沈梅负手而立,凌伏以正坐在草地上一口一口的吃着什么东西。
沈梅听到动静,回头发现果然是她。
他假装看不见孟池眼中逞强的情绪,淡然的说道:“回吧。”
孟池轻轻的一点头,刚才对魏有期的温柔尽数敛去。
凌伏以三下两除二的吃完手中从窈冥带来的烧饼,把手上的残渣也舔干净,搓了搓手,“那走吧,我搁这坐的都累了。”
说着,他从地上起身。
沈梅给他递来自己的帕子,凌伏以刚想朝自己身上一抹的手突然顿住,腼腆的接过净手。
沈梅看着他无奈的笑笑。
三人跟着沈梅有时设了个阵,周围灵光闪现的一瞬间,便又回到了窈冥。
窈冥此刻也是正值深夜,许是在人间消耗的灵力太多,现在他竟然有些罕见的打起了哈切。
孟池颔首跟他们两个分别,沈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孤傲又决绝。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并肩走着。
“孟姐姐看起来很伤心。”凌伏以说。
“嗯”,沈梅扶了扶腕上的红玉玛瑙镯,“她的心上人不记得她了,也看不见她。”
凌伏以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小心翼翼的问他:“是……因为煞吗?”
沈梅也不瞒他,摸摸他的头,道:“是,但不是因为你。”
凌伏以看着他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就又低下头去,无所谓的“嗯”了一声。
夜里,可能是真的累了,也可能是灵相太弱,在人间又消耗了那么多的精力,凌伏以很快进入了梦乡。
.
.
“凌伏以,凌伏以,你给我醒醒!”
听见这许久不闻的熟悉声音,凌伏以在睡梦中懒散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你给我起来!”这人似乎有些愠怒,又连着唤了他几声。
见凌伏以依旧是那副睡死的样子,玄羁用共音术铆足了劲跟他说:“凌伏以,你快点出来见我,上次那个买命的人被我找到了,你的东西说不定有下落了!”
凌伏以这下是彻底清醒了,耳膜仿佛都要被他的声音刺穿,脑海中回荡着刚刚他说的那几个关键词。
“老地方等着我。”
说罢,趁着夜色,凌伏以悄悄的起床离开。
门关上的一瞬间,躺在榻上的沈梅睁开微阖的双眼,没动。
凌伏以来到西边坟场的“由此向下”的牌子边,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胡须冉冉的老者正抄手坐在一个土堆成的小鼓包边。
察觉到周身的气息,玄羁杵着他放在一边的拐杖,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
“你怎么变得比上回见你还老”,凌伏以一点没客气,见着面就开始损他,“真感觉你快要归西似的。”
“你这废话,你在下面过一天,这人间比你那的时间快的多”玄羁照例撞了一下凌伏以的肩膀,虽然根本撞不着。
“再说了,不做的真一点我还怎么搁那混。”
两个人要是真贫,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凌伏以见状赶紧打住他。
“行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玄羁敛了刚才玩味的神色,再次环顾四周,除了有些阴森的凉风吹拂,其余看不见一个活物的影子。
他低声跟凌伏以叙述他几日前在玄机堂遇见的人。
“那日来玄机堂买命的人,我听你的话给你留心着,这人第一次来寻我时,我看他抱着的孩子已经回天乏术,拒绝了他,他当时并未多说什么。”
“但是因为看他如此大的年纪竟还有那么多的寿数,我略微惊了一下……”,玄羁一边回忆一边跟凌伏以说。
玄羁为了赚点吃饭的钱,在人间置办了那玄机堂,又因为凌伏以,两人一起联手,倒是干上了帮人替死的买卖。
玄机堂隐于闹市,那店铺甚至都称不上店铺,只是在一处墙壁上凿穿了一个洞,挂了个牌子。
这地方在一个极小且隐蔽的胡同里,一般人根本就寻不到那,就算看见也不会让人往什么天机密语方面去想,只当是有人开了个寒酸的算命铺子,在玄机堂交易过的人也害怕天机泄露,所以玄机堂平日里也没几个人上门。
那一日,玄羁正合着眼在躺椅上坐着,椅子一前一后吱呀的摇晃。
一个看着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到这个玄机堂,来人往里招呼了一声。
玄羁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的从躺椅上起身,把头探向在巷子里站着的两人。
那年轻人瞧着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开口就问玄羁:“你们这能做关于人阳寿的事情?”
狭长且阴暗的巷子尽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小贩的吆喝声与行人的话语声混在一起,堆在巷子口。
这人知道玄机堂的底细,玄羁也也不跟他卖关子,只是这巷子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发出老朽的声音对着人说:“前面一群杂什物件,你去搬开,顺着那往下走。”
那人听了,牵着一个约莫十几岁左右的男童跟着一起搬。
玄羁撤了障眼法,又躺回躺椅上,不一会,自己身后的门就被敲响。
等来人坐到他的面前,他缓慢的直起身,虚浮的咳了两声,问:“这么称呼?”
“鄙人姓泠,名曦,字既白”,泠曦微微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孩子,“这个是犬子,泠颐”。
玄羁看着泠曦余剩八十年的寿数,以及泠颐不到三个月的阳寿,心中了然。
泠曦紧接着开口:“先生可否将在下的寿数折给犬子?”
那时的凌伏以只是帮人替死,这换寿数的事情他也没做过,玄羁细细斟酌,最后还是回绝了他。
泠曦似乎是猜测到了,面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愠怒,临走时跟玄羁说:“在下也是走投无路,还望先生心中能再思量。”
这事来的蹊跷,但是玄羁也没放在心上。
人间弹指一挥间,几个月过去,玄羁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夏季的一个夜里,玄羁正准备关上店铺的小窗子,不巧泠曦又带着泠颐来了玄机堂。
只是这次,他的寿数已经变成了五十年,而泠颐的寿数却还是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玄羁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泠曦应该用了某种方法将自己的寿数分给了泠颐,但是如果分给泠颐的是五十年,泠颐现在的寿数就有些蹊跷了。
玄羁当时大胆的猜测了一下,首先,凌伏以是不会做这事得,他当时跟他说窈冥的替死生意阎王在严抓,那阵子,凌伏以谨慎行事的很。
既然凌伏以都没法子做,那别的鬼就更不可能了。
那么很可能是泠曦自己用了什么邪物,将自己的寿数折给了泠颐这孩子,那为什么泠颐的寿数还是那么短呢?
顺着这个猜测,估计是因为换寿这事毕竟有违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所以在换寿的过程中,不能尽数用尽。
那时的泠曦已经走投无路,在玄羁的面前苦口婆心的诉说。
但玄羁知道,泠曦一定有不少的事情没有坦白,一时之间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说这事不好办,要好好的斟酌一番。
待泠曦带着泠颐离开以后,玄羁立马去西边的坟场寻凌伏以。
这人手里一定有某种邪物,这邪物跟凌伏以一直寻找的东西一定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