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星纪事 第6章 【6】徐颜

接下来的几日徐瑾与颜卿同住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徐瑾没有给她买模拟舱，她现在还进不了星网。但她收到了徐瑾送的转接器，样式是一枚浅紫色耳钉。

“有了这个转接器，小卿卿就可以随时和开明联系啦！”一向刻板的家政机器人在开明的指挥下说出这句话，有点不伦不类的。

徐瑾不用想都知道，开明这几日突然安静下来一定是因为有了新的骚扰对象。他本以为颜卿忍不了一个小时就会不耐烦，却没想到三天过去了，颜卿和开明反倒相处得其乐融融。

行吧，就像当时他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有那么多耐心去听白林的废话一样。她爱听就听吧。

于是，在徐瑾长官的默许下，不出三日，颜卿连徐瑾小时候什么时候在哪里磕掉了哪颗牙这样的小事都了如指掌。

徐瑾没去管开明，他这几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紫微令直接下到了徐家，命令徐氏众人必须找出秦家长子秦言的下落。

数百年前，备受宠信的秦亭上将被派往苍区一颗五等星驻守，因此处被探测出藏有蕴含极高能量的晶石。五等星皆以美名，此百年间为“瑞”字头，故名“瑞麟”。因瑞麟晶石的存在，瑞麟星从五等星一跃为二等星，秦亭上将被委任为首任执政官，秦家也从此落地生根。执政官爵位由家族男性继承人承袭，秦家世代忠良，至秦朗一代被查处叛国，证据确凿。天子震怒，伏尸千里。秦家嫡系被诛，旁系流放至极寒之地。皇族一向息事宁人，此间突现雷霆手段，实在让人心惊。

尽管世家与皇室的关系日益紧张，徐家人也不得不接下这道皇命。徐瑾虽称“慎言”，但在内心深处也认同柳嘉的那句话——

太可惜了。

秦家长子秦言素有聪慧之名，在星网的入学测试中精神力水平已达到A 。其母秦夏岑乃开阳夏氏嫡系，是一名出色的机甲制造师。秦言在入学申请中递交的那份设计图堪称新生中五十年之最。就连一向严苛的徐父看到他的简历，都会感慨若他日后觉醒为哨兵，对军队该是多大的助力。

世家子弟通过联姻获得更加纯正的哨向血统，此时也被血缘所累。这么多年过去，无辜者的鲜血已流的太多，何时才是尽头呢？

徐父一辈大多在军中任职、于边境镇守，徐家的现任话事人、徐瑾的祖父便把找秦言的任务派给了家中小辈，徐瑾首当其冲。尽管不愿，却不得不做。

这几日，颜卿忙着与开明聊天嘻嘻哈哈；徐瑾忙里忙外，空闲的时候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两人的作息时间刚好错开，颜卿也有意不去打扰他。直到二十号傍晚，两人才再次碰到。

是颜卿找徐瑾有事。小姑娘堵在了他的房间门口，脸上还带着犹豫之色，手指这次改绕衣服上的饰带了。

徐瑾皱眉看着那根已经绕弯了的带子，心想非得把这个习惯给她纠正过来不可。

“别绕了，进来吧。”

颜卿点头。“好的。”

这是颜卿第一次走进徐瑾的房间。乍一进去光线略暗，越往前视线越明亮，反而有别有洞天之感。这间套房占据了顶层一半的面积，一进门左手边是一个衣帽间，右手边是洗手间；再往前走是一个小会客厅，厅内的两扇门分别通向书房与卧室。

房间主色调为蓝色和灰色，陈设简单，家具线条硬朗。一路走来只有一副挂在墙上的摇光星地图和一个摆满各色机甲模型的玻璃柜，别无他饰。尽头的小会客厅在临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圆形茶几与几把椅子，从窗外能看到半个笼罩在夕阳下的学府城。

徐瑾将颜卿带到这里，示意她坐下。余晖斜照进来，颜卿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像只猫似的。

在经过开明这几天的“指导”后，颜卿明显没有那么害怕徐瑾了。徐瑾不知开明到底说了什么，只当是她适应得差不多了。

如果你知道一个高冷冰山脸以前干过多少人神共愤的傻事，那恐怕你不笑出声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你找我什么事？”徐瑾坐到了她的对面，尽力让自己显得和蔼些。

“我看到您发给我的入学材料了，”小姑娘有模有样地从自己终端里调出一份文件，投射到半空，“我看到……我的姓被改了。”

身份证明

姓：徐颜

名：卿

性别：女

出生日期：北斗历1099年12月1日

籍贯：中央星区摇光星主城定安区

“你的户口落在我这了。一户只能有一个姓氏，难不成要我跟你姓？”徐瑾并未觉出丝毫不妥，话说得理所应当。

颜卿一时间被他堵得说不出来话。

“那——”颜卿委屈地小声道，“那您起码应该和我说一下。”

徐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告诉你我要收养你了。而且，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收养必然要迁户，迁户必然要改姓，这是北斗帝国的常识——不对——

只见小姑娘红了眼睛，低下头，拿着终端的手落下，肩膀伴着哭泣声轻轻地抽动。

没有常识的小姑娘哭了。徐瑾倍感错愕无力。

说实话，他不理解。他不理解为何颜卿在听到亲人离世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在发现名字改了后痛哭流涕。

开明的声音及时出现在徐瑾耳边。

“阿瑾！快去安慰安慰小卿卿啊！女孩子哭了，第一件事要干什么？当然是递纸巾！”

毫无逻辑可言，徐瑾想。

颜卿哭得更厉害了。

“快点！快点！快点！”

徐瑾受不了开明的聒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递过去。

“别哭了。”他干巴巴地说。

颜卿没动，徐瑾便想把手帕放到她桌前。

“放桌子上干什么！赶紧给小卿卿擦眼泪啊！”开明着急的声音。

徐瑾深吸了一口气，僵硬的手指拿着手帕慢慢靠近女孩带泪的脸庞。

突然，女孩站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把徐瑾和开明都吓了一跳。

“……我，我保证听你的话，乖乖的，不给你惹事。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扔掉我……好不好……”一个温软的小东西不断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处于半懵状态的徐瑾感受到了胸口的湿意。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开明干笑了一声。“……这五天卿卿一个活人都没见到。你想想以前你一个人被扔家里的时候找我发了多少次脾气。换位思考是人类的美德。”

这句话戳到了徐瑾的痛处。他是家中次子，上面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人是双胞胎兄妹，长徐瑾十岁。世家占据了帝国的大半资源，也要因此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徐瑾的父辈大多被派往前线，徐瑾自幼由徐琰与徐琬带大。

是啊，当大哥大姐升入大学后，家里第一次就剩下他一个人。那时还没有开明。他还记得自己缩在角落里，如何度过的漫漫长夜。那是他初尝被抛弃的孤独滋味。

许多年过去，那滋味他一点也不陌生。别人赞他天资，却不知他始终追赶，可总是落下半拍。

徐瑾想象着，如果他的大姐徐琬在这里会怎么做。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颜卿的后背。

“别怕。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不会丢下你。你一日冠我姓，便如同我的姊妹，我自当竭尽全力护着你。”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男子之间，不太清亮，不很低沉。缓缓道来的话语，如同坚实的诺言，带着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哭声渐停。小女孩坐在他腿上，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肿着一双眼睛看他。

“对不起，是我不好。”颜卿站起来，注意到被她弄得又湿又皱的衬衫，小声道歉。

“没事。”徐瑾道，将手帕递给她。女孩接过，直接用帕子抹了抹眼睛，与徐瑾平时看到的那些仪态万方的太太小姐不大一样，倒是更像军营里的糙汉子。

也许应该请章甯来教一教她礼仪，徐瑾想到，自家的小孩总不能放着她任由野草一样自由生长。

“谢谢你。”颜卿的声音带点鼻音，奶声奶气的。如此生疏的语气再次勾起了徐瑾前几日的不适。这次他想明白了。

他以前可从不会和大哥大姐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对不起”。

“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他心想干脆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明白，“也不必叫我长官。”

颜卿的眼睛闪了闪。

“我……我可以叫你兄长吗？”她带着期盼问道。

徐瑾即刻想起了小女孩前几日对于自己名字老气横秋的介绍——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颜，‘岁暮得荆卿’的卿。”

他有了点想笑的冲动，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好，”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遗憾于她只留了短发，“把头发留长。”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颜卿愣了。

“然后扎起来，”他补加道，“我姐姐就是这样。”他想起温婉坚强的、总是偷偷塞给他糖吃的姐姐徐琬，话中流露出了点怀念。

颜卿睁大眼睛抬头望着他，徐瑾看出了她眼中的好奇。

“我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是很正直、很勇敢的人，是我的榜样。”他缓缓说道，一向冰冷的眉梢沾染了些许温柔。

颜卿站在一旁，像个乖乖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徐瑾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她。

“四年前，他们永远地留在了爟星的战场。”

一句简单的话，终止了有关未来的所有可能。

这是徐瑾第一次在颜卿面前露出脆弱的神情，这让颜卿感到难受。那些你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墙，其实都是由一片片微小的雪花垒成的。它们在这世界的存在是如此短暂，捧在手心里，过不了一会，就会消隐无踪。

女孩伸手抱住了徐瑾，瘦小的身躯软软的，脖子上的项链硌着他的肩膀，微香的鬓发贴着他的脸颊，痒痒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发誓道，“我会陪你一辈子的！”她很孩子气地说。

徐瑾失笑。女孩将来会找到属于她的另一半，怎会陪他一辈子呢？但他随即想到女孩受损的精神力与微弱的觉醒可能。与哨兵和向导不同，普通人就算从军，损伤也是极少数。从这一点看，她确实能陪伴他很久。

“好，小卿会陪我一辈子。”他抚摸着女孩的后背轻声说，实则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夜幕降临，玉绳东升，将柔和的光芒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