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陷入片刻的静寂。
千椎说完那番话,便意味着送客。他双眼望着年轻气盛的侄子——柏眼底明明白白的写着不甘,这不甘夹杂着年轻人特有的少年气。
这股少年气令他深感不悦。蒲茶虽几乎从未提起过柏,但年龄相近的两个年轻人在皇宫里相伴了三年,柏也对蒲茶暗生情愫,蒲茶对柏就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么?
纵然蒲茶直到离开皇宫都心悦于他,可当时柏不也果断地对蒲茶痛下杀手么?
一时间,醋海生波。
柏从千椎的言语间捕捉到了一丝令人惊讶的痕迹,而此刻千椎眼神中微妙的变化令他大胆地进行了猜测。
“十七叔……你也喜欢她?”柏缓缓说道,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千椎。这只是个猜测,方才那一瞬,千椎看他那一眼并不是往日般长辈看无知小辈的眼神,而是男人间带着宣战意味的眼神。
长久以来,柏头一次这么肯定自己的猜测。
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会喜欢上蒲茶,但既然他都可以,十七叔为什么不可以?
若是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十七叔带走蒲茶又抵死不认的原因。
号称不屑于撒谎却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撒谎的原因。
可惜千椎的破绽稍稍显露便及时掐断:“人确实不在这里,陛下尽可以随意搜查,臣身体不适,恕臣不便起身恭送陛下。”
“十七叔。”年轻的皇帝自顾自说话:“是你将她送入宫里,我曾将她送到你床边,也是你亲自拒绝了她,你如今喜欢上她,又算什么呢?”
死小孩,不如你先问问自己。谁会告诉情敌这些事?有病!
千椎内心腹诽,面上依然半点不漏。他懒得搭理柏,兀自翻身躺倒,再不理会柏,将年轻的皇帝晾在一旁。
实在是越看柏越生气,因着蒲茶曾叫他“老男人”。以千椎的年纪,其实正值盛年,但比之蒲茶的年纪确乎大得多了些,而柏与蒲茶不过一岁之差。
蒲茶当真会嫌他老么?千椎难得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柏脸色青白。
他是皇帝,但十七叔从未将他当做皇帝来尊重,反而一贯当他是个未长成的孩子。没有任何一个掌握着权势的年轻男子愿意被当做一个孩子,在他的心里,他与成熟男子早已无异,他的自尊容不下这种轻忽。
更何况这个人居然胆敢与他抢同一个女人。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几回都想拔剑,与此人做个了断;然而好几回又都犹豫着放下了手,那柄剑直到他离开也没有机会出鞘。
为什么犹豫呢?不是很厌恶他,很恨他么?此刻明明有充足的理由杀了他,为何没杀呢?
恰如对蒲茶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柏也说不清这一刻的犹豫是为了什么。
他冷冷掉头出门,命令众人搜罗整座宅子,不许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可是终究没有能找到——千椎并不是白白年长他十岁,这是一只老狐狸与一只小狐狸间难以追及的距离。
柏不知道,在千椎躺下那一瞬,他便察觉到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随时可能眼盲,一个不慎就会被柏发现。
而柏气愤且匆匆的离去后,片刻之间,千椎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一如往日。
他的眼疾再度异常了,而直到柏离开这座宅子,他都不能找任何人来为自己医治。
千椎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黑暗不能阻止他思考,他也早已习惯冷静面对最艰难最坏的处境。
王太医曾提醒他,他年轻时为了替柏夺回帝位曾经伤到眼睛,在那之后又过度勤于政事,虽身体强壮,但眼疾早有由头且因着各种原因不断恶化,终于形成眼盲之症。若是治疗的过程中循着规律没有任何变化,便无大碍;一旦多次出现异常,就不太妙了,即便是王太医也没有把握治好他。
这已是第二回异常了,后面兴许还有第三回、第四回……若是那般,他这双眼兴许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王太医原是劝他放下政事安心养病,说这样治愈的希望更大一些。他不是不愿,只是柏那死小孩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添乱……一想到这些千椎就想把千桢刨出来吊在城门口,他尚未娶妻,就已当了几年毫无自由的便宜爹。先是险些丧命,千里护侄;后又频遭针对,还要陪死小孩练手;现在可好,眼睛快瞎了。
原先没有喜欢的人,并无所谓;如今心里有人了,再也做不到无所谓。
三年前他所期望的事情,三年后终于实现了,但千椎并不怎么高兴。
他自嘲地感叹自己的眼光——蒲茶确然是个好的妖妃苗子,只是成功得不合时宜。
然而他也庆幸这不合时宜。若是三年前她便成功了,如今被动的就是他了。
柏是一个固执的孩子,很不幸,他也很固执,这件事,怕不是那么容易善了。
一丝阴霾浮现在他眉间。
最终踏上了马车、随着马车远去的“妖妃”蒲茶并不知那座宅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记忆里的柏仍是三年前的那个时冷时热、心思诡秘的少年。三年的时间足够抹去她在宫中的痕迹,也足够在她与过往之间划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既想不到千椎会这样殷勤待她,自然也想不到柏有一天会因她而与千椎争执。
她作为宫中人的结局,在她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柏绝不会喜欢她。
想到柏,她心里只有恐慌。从前他只不过想杀了她,如今,怕是连阿爹和阿娘也不会放过。
不愿意被任何人支配的年轻君王,当然也绝不会乐意被任何人欺骗。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然千椎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又能护她到几时?
同样的事情不仅她在想,蒲明臣夫妇也同样在想。
“茶茶……阿爹以为,这样四处躲藏终不是个办法。”蒲明臣犹豫了半晌,终是打断了蒲茶的沉思。
他不知今日是柏亲自来了,只以为是被别的人发现才要逃。
“这件事无法永远隐瞒下去。都怪爹不好,当初听信那道士胡说八道,说只要往南走,别的什么也不必做才能避免灾祸。”蒲明臣满脸悔恨:“是爹轻忽了,爹应该带着你们走得更远些,哪怕背井离乡,去别的国……”
那样就不会再遇到摄政王,也不会有这数月的别离,以及今日流离。
“阿爹,不是您的错,您千万不要怪自己。这件事若是说起来,千错万错都是女儿从前太任性之过,您想看到女儿继续自责下去么?若是不想,就千万莫再怪自己。那个时候,您求到摄政王跟前,请他救女儿一命,已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事了;后来您带着我和娘悄悄搬到樊谷村,更是许多人不敢做的事。您做的已经够多了……”蒲茶将头靠在父亲肩上,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们从不会看她的错处,仿佛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纵然她这半生是曲折了些,有他们的庇护,她便满足。
“茶茶,你太乖,乖到让爹内疚……”蒲明臣哽咽道。
蒲茶不禁失笑。她乖么?
爱当真让人盲目,而这盲目让她不忍戳穿。
“等到了凃州,爹会想办法,带你们走。凃州离东陵不远,且凃州人与东陵人来往甚多,可私市,从凃州前往东陵,也很容易。”蒲明臣低声说。他从前领的职衔虽没什么实权,却可接触到各州县诸多杂事,因此才能够顺利瞒过摄政王,全家迁往樊谷村。
当初被千椎发现后,蒲明臣确实消沉了一阵子。但如今触及一家子的安危,他那并没有剩多少的胆量又活泛起来了。
一旦需要保护妻女,他总能鼓起在旁的事情上绝不会有的勇气。
“夫人,茶茶,只是要委屈你们两个……传闻东陵乃蛮荒之地,民风彪悍,那里的人大约不如我朝这般讲道理。”蒲明臣没有去过东陵,只听过一些传闻,也并没有对她们隐瞒:“但兴许也是我们的机会,那里的人约莫是很需要一个夫子的。而且,我还听闻那里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少,应该也很适合夫人养身体。”
他从来不是嘴尖舌利之人,笨拙地宽慰妻女。
他所想之事,与蒲茶心中所想差不多。其实即便去了东陵,也未必就彻底安全了,但总比留在这里让人更安心一些。
只是她才对千椎说过,送走了阿爹阿娘,她就回去给他治好眼睛。但看眼下境况,她大约是要食言的了。
阿爹已经惊慌到开始盘算再度逃离,并且这一次下定了决心前往异国他乡,再也不回来,即便将要面对的是全然无法预知的将来。若她舍下他们去给千椎治眼睛,她不敢想象,他们会怕成什么样。
承诺很重要,可爹娘更重要。
“好啊,阿爹,我们去东陵。”蒲茶抬起头,对蒲明臣笑了笑,低声回应道。
隔了两周的更新,谢谢等待的大家,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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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茶:(嗑瓜子看戏)你们叔侄俩继续演,不用管我这个工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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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