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家都以为此事要费一番波折。毕竟千椎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医馆,自然也叫人看着他们,逃跑只会比之前要难。
可没想到,马车到了凃州,却并没有送他们去传说中的医馆,反而将他们送入了一座颇有些异域风情的大宅子里。
护送他们的侍卫告诉蒲茶,接下来宅子里会有人安置他们,便回去向摄政王复命了。
蒲明臣一手搀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心中虽然充满疑惧,却还是一脸镇定地安慰妻女。
蒲夫人是有些慌张,蒲茶却是满心的无所谓。
有过之前的精力,她很难惊慌了。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只能镇定地走下去,实在没什么惊慌的必要。
宅子不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它有主人。
主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样貌看得出异域特征,不仅像许多有异域血统的人一样好看,五官比他们还更熨帖些。比起许多同龄人,他显然要年轻得多,大约是眉眼间透露出真诚的和善之故。
他叫季子越,自称是来自东陵的商人,每年会为了生意在凃州待上数月,可这个商人举手抬足间却时时显露出与京中世族相似的做派。
“船今夜就会出发,诸位放心,一应文书及行李早已备好,诸位且在后院歇息半日,到了晚上,我与你们一起上船。东陵那边诸事也都安排好了,到了那边,就不必担心了。”季子越微笑着说道。
他的声音与眉目一般和善,即便是疑心甚重的蒲明臣,也很快便相信了他的话。
一家三口无法不震惊于千椎的安排。
他明明说为蒲茶安排了凃州的医馆,怎地又变成了去东陵?
“莫不是听到了咱们在马车上说的话?”蒲明臣道。
蒲茶勉强应道:“大约是吧。”
她心里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好端端地为何送他们去东陵?他不是不怕柏么?
是柏紧咬不放,还是他发生了什么事?
“茶茶,你怎么心神不宁?”蒲夫人握住了女儿的手,担忧地望着她:“这件事,是不是……”
她怕不大稳当。摄政王在朝中有权势,可东陵是另一个国家,是他掌控不了的地方。
“没事。只是从没有离开过这里,有些不习惯罢了。”蒲茶撒了谎。她起身,对他们说道:“我去问问季老爷有没有和东陵相关的书,既然要去那边,总得先了解一下。这一路折腾得很,你们身体也不是很好,好好休息一下。”
她当真去找了季子越,却不是真的去借书。
季子越正在桌前写字,见她来了,不仅没让她等她等待,还叫人给她泡茶。
“我很快就写好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信件,聊天并不会打扰我。”他抬头向她一笑:“试试这茶如何?我新得的,从古茶树上采的。”
蒲茶礼貌地品了茶,赞了几句,待他停下笔才问:“京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原先……摄政王爷和我说的安排并不是这般。”
她问完,自觉有些尴尬地撇开眼,耳尖发烫。
问这些做什么呢?她和他,又没有什么干系。
季子越却说了句“抱歉”,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了起来。写完后他将信纸封进蜡丸里,叫来管事取走。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手边的茶杯,悠闲地抿了一口茶。
蒲茶见他只喝茶不说话,不由得抬眸看着他:“他不让说?”
季子越放下茶杯,温和地说:“这倒没有,只是在下也不知京中发生了什么,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昨天一早,他突然发来急信,叫我尽快安排你们一家去东陵。想必你也知道他原先是个什么境况,若非万不得已,实在无需来求我这个异国商人。不过我想你不用担心,大风大浪他经历得多了,没什么事能困得住他。不过,我很惊讶——”
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蒲茶。“惊讶什么?”她问,以为是与千椎有关的事。
“他在信中说,你素来不喜他,大约不情愿听他安排,让我想办法说服你。但依我所见到的,你不仅乐于接受他的安排,仿佛也并非不喜他,所以才主动来打听他的消息。”季子越直言道:“抱歉,我说话可能比较直白,若是有所冒犯,还望勿怪罪。”
蒲茶脸红了红。千椎怎么回事?连这种话都说给别人听。她只是过意不去才来问,这下显得有多暧昧似的。
“请您不要误会,这件事……有些复杂。若您给他写回信,我向您打听消息这件事还请不要写到信里。”她红着脸请求道。
要是写了,指不定那老狐狸要有多得意,以为自己真打动她了。
“那可糟了。”季子越一脸遗憾:“我不仅写了,就在刚才,信也已经发出去了。”
“众所周知,送出去的信无法追回。”季子越继续说道,和善的脸庞看起来十分无辜:“好在今夜我们就将离开这里,前往东陵,大约以后与他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毕竟他是你们的摄政王,这辈子都只能留在这里,辅佐他的侄儿。”
蒲茶只觉他那无辜中掺杂着几分促狭。
“即将背井离乡,你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季子越没再继续捉弄她,另起了话头。
“唯有离开才能给爹娘安定,除了爹娘安好,没有其他值得在意的事了。” 蒲茶答道。
眼前这位季老爷虽是长辈,但话语之间毫无长辈架子,人又和善,便是促狭了些,也让人觉得亲近。
“你很想得开。”季子越赞许道。
“谈不上什么想不想得开。没有别的选择罢了,只有这一条路,沿着它走下去总比犹豫不前要好。”蒲茶觉得对方是个实在人,便也答得实在。
“哪怕去了东陵,只能做普通人?”这小姑娘说话对他胃口,季子越便与她多说了几句。
“在这里,我们一家连普通人也不如。”
她这个回答倒是令季子越惊讶了。
“有摄政王庇护,怎会连普通人也不如?”
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蒲茶选择了避而不答。
“季老爷,我从未去过东陵,对那边丝毫也不了解,不知您这里是否有与东陵相关的书,借与我看?”说给爹娘听的借口,此时倒是正合时宜。
“你若是问别处的书我有不少,至于东陵——”季子越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东陵人,还真没有与东陵的相关的书可以借你。不过我今日有空,若小友不介意,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二。”
蒲茶还是很喜欢与他交谈的。她不愿意说的话题,他也并没有执意纠缠,与之聊天十分轻松。
“您不介意晚辈打扰就好。”她笑道。
季子越见识多,眼界也宽广。在蒲茶有限的认知之中,能走遍本朝山川已是不易,季子越一介商人,竟然走遍了许多个国。他讲述东陵风土人情之时,往往还会顺带讲一些别处的风俗作对比,那些都是蒲茶从未听闻过的,她听得入了迷。
以前在宫中时,也常有来自异国的客人,可谁也没有讲过这么多事。能入皇宫觐见,那些人在自己的国家自然也不是寻常人,他们讲的更多是客套话,很少会说这些。
蒲茶扪心自问,若是叫她讲本朝的事,她能讲出的兴许还比不上季子越。
她虽曾耽于情爱,毕竟是世族出身,接触的又多是不凡之人,便也逐渐察觉,这个季子越的出身必定不凡。
尤其季子越还时常引用典故,说话也文雅,毫无商人的铜臭之气。他从不纠结于细枝末节,而是能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令她对东陵的阶层及风俗有一个更完整的认知。
想来也是,若真是寻常异国商人,又怎么可能得到千椎的信任,连这样的事情也会交给他?
“季老爷,您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异国商人?”一席话了,蒲茶直白地说道:“叨扰您、让您和我说这些事,实在有些大材小用,晚辈有愧。”
“不必与我客气。”季子越笑吟吟地说:“我有一子,年岁与你相近。我许久未见他,便觉得你亲切,愿意与你多说说话罢了。”
“您不常回家?”要走遍那么多地方,需花费数年时间,要么带着一家同行,要么便是就不归家。
“嗯。”季子越应了一声,神色略有些黯然:“我夫人过世早,那时我也年轻,并不知该如何带孩子。他年纪尚小时,便过继给了我兄长。说来惭愧,我离家至今,尚未回去过,他大约已不记得我的模样了。”
“为什么不回去呢?”蒲茶好奇地问。
“因为我同你一样,只有这一条路。”季子越道:“你背井离乡才能给亲人安定,我背井离乡,才能令自己安定。而那个孩子,即便没有我,他们也能将他照顾得很好。”
“那……您不会思念他们么?”
“自然是思念的。”季子越长叹:“只是,既无法假作无事般面对,又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任何一人伤心。恨他们自私,却无法责怪他们。”
他没有说更多。蒲茶原以为定是与一段情事有关,可看他的神色,又分明不是情伤。
“送我回东陵,会让您为难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不是不思念故土,可也怕踏上故土。
“你这孩子,倒是会体贴人。”季子越笑道:“真希望那个孩子也像你这般乖巧懂事。放心罢,我并不会为难,原本我便是要回去的,离开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有千椎的打点,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当夜他们便出了关,前往东陵。
季子越家住京城,原是要带他们一家三口同去。蒲茶却拒绝了,途经一个名为清河的地方,她见爹娘喜欢,便请求安置在此。
季子越原还想替她一家安排住所,蒲茶也并没有接受。行李里本就有许多财物,她不肯再白白接受他人的恩典。
季子越劝不动她,只好将她留在那里,又给千椎去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