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亲政数年,对千椎虽一直心怀不满,这样直接且不客气地说话,倒还是头一次。
该来的迟早会来,今日的对峙早在千椎预料之中,只是他疏漏了一点——柏看起来对蒲茶也并非全无情意。
柏竟然心悦蒲茶?察觉到这一点的千椎十分惊讶。真要追究三年前的事,他这个侄儿可算得是心狠手辣。
“蒲茶早已死在天牢里了。”千椎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你很清楚她没死。”柏冷冷接话:“她还好好的活着,只是有些人恐怕忘了,她无论死活,都是宫里的人。”
“人是否还活着陛下应当比臣清楚,当初可还是陛下亲自派人通知臣,说她过世了。”千椎嗤笑:“手在剑柄上按得那么紧做什么?臣与陛下叔侄一场,幼时也勉强算是臣将你抚养长大,怎么今日为了一个死人,就要对亲叔叔刀剑相向了么?”
他靠在床上,手边仅有一本书;而柏甲衣披身,手中尤有利剑。
柏笑了笑:“十七叔那么紧张做什么,你与朕叔侄一场,又在病中,朕岂会对你不利?突然转移话题,是心虚了么?你既然将她送进宫里做了朕的人,无论怎样处置她,都是朕的事,不劳十七叔费心。十七叔还是快些将人交出来罢,省得一会儿面子上过不去。”
“陛下说的事臣确实不知,陛下如果不信,大可叫人搜一搜。”千椎老神在在,一副抵死不认账的态度:“至于陛下说的徐维时,臣也并不记得曾有交集。”
柏打从心里厌烦这只老狐狸,偏他手里除了徐维时那副画,全无别的证据。他原想着若是十七叔审时度势,乖乖将人交出来,过去的许多事他就不追究了;偏对方脸皮这么厚,就怨不得他不客气了。
“十七叔既然不打算认,朕就帮你回忆一下。”人多半是找不到了,脸皮既然已撕破,柏也不想轻易放过千椎:“十七叔当着众人的面,从桃源镇抢走了徐维时的未婚妻,这件事总不能不记得吧?”
“臣确乎从桃源镇带走了一名女子,可并非是臣抢走,而是她遭恶人欺辱,被臣的下属救下之后自愿追随。回京路上臣就叫人将她放走了,眼下可不知她身在何处。”千椎作出一副回忆的模样,仿佛确有其事。
“她被恶人欺辱?怎么回事!”柏敏锐地捉到重点。他曾听阿纨提起过些许,只是文近侍探查到的消息里并无这一桩,他还以为是阿纨争风吃醋,胡编乱造。
他自认为很了解蒲茶,以她的脾性,断然做不出四处勾搭之事。她但凡懂得半分,三年前也不至于诈死离京。
“看来陛下派出去的探子并不怎么得力。”千椎淡淡道:“臣之所以在桃源镇暴露身份,恰是因为当地有人仗势作恶,臣才不得不出手收拾了一把,省得误了陛下英名。在此过程中臣的下属恰好救下一名女子,大约就是陛下说的那一位。对了,这位女子似乎曾有婚约,但男方的母亲以她不清白为由,不仅悔婚,还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扇她耳光,辱骂她全家。女子一家没有脸面留在当地,出于无奈,这才求着臣的下属将其带走。大约男方的母亲并未告诉儿子真相,才叫陛下也误解了吧。”
千椎话中的一些细节恰好与阿纨的话也对上了。蒲茶投奔千椎,徐母退婚,这些确有其事。不同的人说出来,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形,只从其中柏察觉到一点:桃源镇的人对蒲茶大约是不友善的,从阿纨的态度上就能察觉出来。
文近侍给的线索就简单了很多,这些细节通通都没有。柏原本从未疑心,因为文近侍素来只说自己知道的事实,不做无缘由的揣测,现在想来,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有所隐瞒。
当地的人对蒲茶一家怎么会有好话呢?蒲茶便是想留下,也无法面对那么多人戳着他们一家的脊梁骨。
想到这里,他对千椎带走了蒲茶这件事稍稍没有那么愤怒了,反倒对徐氏一家更愤怒些。蒲明臣从前做京官时就没什么出息,女儿被人欺辱也未必能做什么,若非千椎在,蒲茶可就要白受委屈了。
叫蒲茶受了委屈,徐维时竟然还那么心安理得地娶了新妇,柏心里顿时很是不乐意。
任心中思绪万千,对着千椎,柏依旧咄咄逼人:“十七叔,不要考验朕的耐心。蒲茶究竟在哪里?”
“臣不知,陛下不如去问当初掩埋她的那些人。”论沉着,柏距千椎甚远,莫说他此时按着剑,便是千军万马当前,也撬不出千椎一个字。
两张轮廓相似的脸,一张仍显稚嫩,一张稳若千山。
柏手指紧了又紧。这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偷天换日之事,又当着他的面抵死不认,他却拿不出半分证据,又动不得对方,这个皇帝做得真够憋屈。
“十七叔,即便你是朕的亲叔叔,欺君之罪也不可饶恕。”年轻人的好胜与自尊被挑起,长久以来练就的冷静克制在绝对压制前不复存在,久违的少年心性复现在柏身上。
若是再早几个月,千椎未必会欺瞒柏。
当年之事,蒲茶确实无辜,两人又都不怎么在意她,便是救了她一命也不值当追究。她是被埋在荒地还是蝼蚁一样苟活于世,于两人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偏世事难料,情意来得猝不及防,依千椎的性子,他看上的人由不得任何人觊觎,便是他侄儿也不行。
若柏对蒲茶无意,认倒也认了,横竖他并无意久留朝中,柏要的无非也是他的退让。哪里想得到柏对蒲茶竟也是情根深种,又是连续去摄政王府搜寻,又是带近身侍卫来索要,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即便他退让,柏也定然不肯将蒲茶拱手相让。
如此境况之下,千椎当然不会承认,谁认谁傻。
“不知陛下是听信了哪里来的妖言,执意怀疑于臣。”柏越急,千椎就越稳。
柏眸中冷光一闪——千椎是拿定了自己没有证据。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又相同样貌,并非解释不过去的巧合,除非拿住那人。可无论蒲氏夫妇还是蒲茶都找不到人,手上半点靠得住的证据也没有。
“有凭有据,也算得妖言?”柏稍稍冷静了些,拿出了平日里诓佞臣的手段:“十七叔藏着捂着的那些事,并不似你以为的那么严密。”
“既然陛下有证据,臣倒也想看看。”他这手段兴许诓得了别人,在千椎这儿就只是个拙劣的谎言。
叔侄俩虽然平日里互相虚伪以对,这样明白地杠上倒也是头一回。千椎的毫不忙乱和抵死不认,令柏对他更无好感。
“十七叔当真要为一个女人惹朕发怒么?”柏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陛下言重了。”千椎不慌不忙,一脸无辜,甚至有些煞有其事的探究:“臣有一事不明。当初臣好意将她送入宫中,陛下唯恐避之不及,将之从贵妃一路废为庶人,死了也不许她葬入皇陵;可怜臣为陛下劳心劳力,还不得不时常因她的过失被责怪,并指导她自省。陛下怎么突然想起她来?臣只怕其中有人故意挑事,意欲令陛下与臣产生嫌隙。”
一番话说得七绕八绕,无非是:从前也没见你多待见她,怎么突然这么上心了?
柏常因要面子而不肯承认错误,千椎对此了如指掌,故意堵他的话,早些将柏气走。
柏对蒲茶是什么样的情感,又为何突然情深义重,他半点也不想知道,反而有些后悔当初带蒲茶回了京城,又允了徐维时进京赶考。
后宫女子那么多,天底下女人也有的是,柏一个做皇帝的,要谁不行,何苦执着于一个蒲茶。
可柏偏就咬死了蒲茶不肯松口。
他一张脸阴冷了半晌,自登基后头一回在千椎面前失了皇帝的气度:“十七叔,从前朕不知自己喜欢她,如今知道了,要迎她回宫,有问题么?朕知道她在你手里,十七叔也不见得多喜欢她,何必要为了她让朕更讨厌你呢?”
年轻的柏还不能够像千椎一样自如地圆滑,干脆舍弃之,单刀直入。
换作是别的人,千椎可能会欣赏他的勇气和坦诚。但眼前这人是柏,他口中的女人是蒲茶,千椎除了觉得烦,没有别的想法。
能当面承认喜欢蒲茶,自然更不能让他知道蒲茶在哪里。
不幸得很,固执在家族血液中一代代流淌,对于放在心上的人和事,一家子人从不懂何为放弃。
“陛下生性天真纯良,总有心怀不轨之辈意图利用,臣相信以陛下之英明,迟早辨清真假是非。陛下若后悔当初未能正视心中情意,能做的便是怜取眼前人,不要再做出同样的事情,以后再悔恨。另有一事,臣未尝多言,今日却不能不劝。陛下登基至今,中宫未立,皇嗣未有,朝中人人心有惶惶,不能安定。更有心怀叵测者,试图利用这一境况满足私欲。陛下身为四海之所有者,肩负天下苍生,不思安定之策,却为着一个女人纠缠不休,臣作为长辈,失望得很。臣有疾,体虚不能劳累,恕臣今日不能陪陛下继续任性下去。”
皇帝又如何,他公然以大义逐客。柏想撕开他的伪饰,岂是那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