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刚走,管事立即给自家主子发了个急报。
他当然认出画上的女人了,同住在内院的王姑娘长得极为相似,只是画上写着“贵妃蒲氏”几个字。
作为王府管事,当年蒲氏女郎痴恋自家王爷却被无情地送进宫里,没几年就身亡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摄政王爷不待见蒲氏女郎,从不许她接近摄政王府,后来她又进了宫,管事只闻其名却未曾得见其人。
如此肖似的两个人,怎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管事顿时脑补出数个不同的话本子。
他最纳闷的是,皇帝陛下几次三番找过来,显然是知道了什么,可王爷将人藏得如此严实,陛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管事虽有多种猜测,却不敢擅自扰乱自家王爷的判断,只将皇帝陛下种种言行及可疑之处详实写出,又重点提及那副画。
京郊路远,千椎在后半夜收到了管事的消息。
昨日柏大张旗鼓地去他院中搜查女眷,今日又至,还摆明了来搜蒲茶,定然是知道了什么。
千椎对此事并不太在意。柏一直在找他的短处,便是当真拿住了蒲茶,也不过是用来要挟他。这恰是千椎最不担心的——柏虽然很努力,但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千椎只嫌他成长得太慢。
慢到至今千椎还得不断地替他收拾烂摊子。柏身边围绕的尽是些年轻人和投机的世族,当真有心辅佐他治理天下的,权势不足;而有一定权势的,得势后又只顾着捞好处。
逼得千椎不得不想法子塞了几个尚能看得过眼的人过去。他不想自己七老八十还得继续给侄儿擦屁股,若是那样,他这辈子也太惨了。
做权臣烦,做小皇帝的叔叔也很烦。
千椎不高兴地取下灯罩,将字条凑近烛火,烧成灰烬。
柏能有如此闲工夫接连去他府中搜查,说明政事相当不饱和,不如再找些事给他做好了。
远在京城的柏并不知道十七叔这般恶毒的心思。
大兴宫的灯亮了一夜,他坐在榻上,腿上摊着蒲茶的画像。
这幅画像是她刚入宫时绘制的。柏一早就知道千椎塞进来的是个麻烦精,他自幼亲近十七叔,多少也知道些蒲茶纠缠千椎的往事。后来千椎兵临京城,那天夜里早早就打发柏回去睡觉,是以柏错过了亲见蒲茶骑着马、拉扯着傻皇子冲进营地那一幕。
两人大婚那天,柏才第一次正经见到蒲茶。
那张脸不是不美,傻皇子脑子不好,眼却没瞎,一眼就看上了京城适龄贵女中最美的一个。
只是那时他实在不喜欢千椎塞进来的人。
离开京城后,柏听够了世族们的窃窃私语——谁也没料到素日荒唐的十七皇子藏得这么深,无论从京中带走柏还是带着大军杀回来,先太子皆不能及。他们甚至说,即使先太子未被贵妃陷害,也早被十七皇子觊觎。
他们还做了推断:千椎迟早要做皇帝。
十七皇子性格冷酷,不仅喜欢亲自上阵杀人,对刚刚失去至亲的侄儿也并不怜悯。他不仅未曾安抚过侄儿,甚至将侄儿也带上战场,往少年手里塞一柄刀就拍马走了,全然不顾十几岁的孩子是否会惊慌失措。幸好他带的人多,又都是些有眼见力的,否则小皇帝兴许活不到登基。
柏若是死在战场上,最高兴的人一定是千椎;即使柏侥幸存活下来,千椎也一定有的是法子让侄儿登基后禅让。
而这些并不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有的人是为正统秩序,而有些人只是为着小皇帝更容易把控。
一开始,柏并没有怀疑千椎。千椎带孩子虽然不甚用心,有没有坏心,身在其中的孩子还是能够分辨的。
但信任总是最脆弱的。
初初知晓父亲没了,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千椎带离了京城。
那时他只是个强行被人从温室里拽出来的幼稚少年,不仅沉溺于失去父亲的悲痛,也被贵妃的恶行震慑住了,不明白为何有人为了权势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尤其贵妃策反的还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习惯性地向十七叔寻求安慰。千椎是他仅剩的亲人,在经历了惨痛的背叛之后,柏不敢相信任何别的人。
他原以为十七叔至少会给他几句安慰。
千椎当然没有。在千椎眼里,柏年纪不小了,经过这件事就该自觉成长为大人了。
他和千桢面对再难的困境也没有做过弱者,柏当然也不能。
他不耐烦地看着双眼通红的少年,冷冷地说:“要哭滚出去找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哭,哭好了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想明白该做什么。要是看不清想不明白,就躲在帐子里别出来丢人现眼。”
“十七叔,我……”柏委委屈屈地看着千椎,想辩解自己只是想要几句安慰。为什么求几句安慰也丢人现眼?小时候将他扛在肩头陪他玩耍的十七叔可不是这么声色俱厉的人。
“想要安慰?”千椎替他说出他的目的,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可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也没空。”
说完,他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柏,直到柏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他的营帐。
那个时候,柏开始意识到,十七叔恐怕正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并不喜欢自己。
千椎与将领们开会时总会让他坐在旁边,却从不许他开口,只许他听着。
少年虽然情感上还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心里却已经觉得自己有足够成熟的思想,很多事情比那些所谓的大人们想得明白。
然而他一张嘴,千椎就会冷冷地瞪他一眼,直到他缩回去。
时诀私下偷偷告诉他:“我听到我爹和人说十七皇子在利用你。他压不住那些人,就假借你的名义指使他们做事,怕你说出实情,所以不许你说话。”
“为什么十七叔压不住那些人?”柏不明白,那些人不都是十七叔找来的么?
“因为他又不是太子,大家都知道陛下看不上他,也不许他插手朝里的事儿。”时诀偷听的来的事还挺多的:“那些人可是为了你才来的。不是陛下亲自认定的人,大家不会信服的。”
是这样吗?
柏觉得时诀的话有些道理,又有些说不通。但时诀是他的好哥儿们,全家又为了他离开京城,没有必要骗他。
渐渐的,柏觉得十七叔可能真的是在利用他。
先皇后卿容的娘家虽然有些势力,但若要打倒贵妃,仍是不够。千椎带着柏,一路拜访了不少人,相较于对柏半句话都懒得说,他对其他人可就和颜悦色多了。
幼年积累的信任令柏起初很抗拒那两个字,但后来,那两个字越来越清晰,他挡也挡不住。
虚伪。
十七叔千椎是个虚伪到极致的人。
面对外人,他慷慨激扬,像一个为了帮侄儿夺回皇位鞠躬尽瘁的义士。先太子蒙难之时,确是他亲自救柏出京城,他说话又特别能感染人,往往一番话下来,追随者就又多了好些。
可是谁也不知道,当身边没有其他人时,他压根儿就不顾柏难堪不难堪,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柏。
仿佛柏只是一个他求援的工具。
不仅如此,柏还察觉这位十七叔其实极为可怕。
他几乎能猜到所有人在想什么,并作出最合适的应对。再难的事情,但凡他出马,就没有不成功的。即便是与敌人战斗,他也能准确地猜中对方的路数,提前做好埋伏。
千椎正当壮年,又有如此城府,当真只是一心辅佐什么也没有的侄儿吗?
在那数月的时间里,跟随者们并不只是私底下抱怨千椎的私心,也曾有人当面指责他。
千椎从来不动怒。他只是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像个装饰品的柏,淡淡地问:“你认为如何?”
唯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允许柏说话。
可柏知道,他并不是在问自己的意见;他的平静下藏着威胁,因为他从来都无需知道柏的看法。
一个傀儡能有什么看法?一个傀儡又需要什么看法?
柏忍下心里的冲动,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胡说八道。”
除了这一句,不敢有别的回答。
稚嫩如当时的柏,也知道千椎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违逆的人。他一无所有,就只能乖乖地做一个傀儡。
信任的最终瓦解,是那天半夜千椎突然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扔给他一套有些大的甲衣,让他一起去战斗。
没有任何理由和解释,甚至不等他足够清醒,往他手里塞了一柄不知道是刀还是箭的玩意儿,就将他推到阵前。
柏第一次亲临阵前,此前,他从未面临过如此险境。四周一片幽黑,仿似一个普通的夜晚,可风里传来的气息昭示着他们被为数众多的敌人包围了。
他的十七叔,将一无所知的他推到了危险中心。
那一瞬的恐惧,令柏在后来许多个夜里都无法入眠。
再后来,柏得知那一夜并不是他们遇到过的最难的困境;即便在最难的时候,千椎也不曾赶他上前阵。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柏想起那天早些时候自己勇敢地顶撞了十七叔。千椎不知从哪里听闻时氏说他坏话,叫人将时诀的父亲绑了起来,当着众人的人打了三十大板。
时氏族中俱都是文臣,三十大板打完,时诀的父亲只怕半条命也没了。想到时诀,柏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开口,请求十七叔饶过他。
可千椎冷冷地拒绝了他。
临睡前,时诀偷偷地找过柏,感谢他为自己父亲说话。
“有句话我不得不劝你……你以后不要再为了任何人得罪十七皇子了,哪怕是我。”时诀说:“我爹说,这样十七皇子会记恨你,因为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他的面子。”
所以,他才被粗暴地揪出来么?
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柏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发现千椎将柏带了出来,许多人围绕着柏,生怕他受伤,因此柏并不曾面对真正的生命安危。
只是,直到战斗结束,柏都没有看到千椎——他仿佛对柏的生死毫不在意,也不曾看一眼柏身边是怎样的境况。
那一战,千椎受了伤。
但是柏知道后并没有去探望他。
千椎本人似乎也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柏也没想过要杀傻皇子。他恨先贵妃,但他不恨傻皇子。
那些私下的悄悄话里透露了许多秘密,包含宫廷秘辛。原来谁也不无辜,谁的手都不干净。
少年的柏想留下傻皇子的性命。傻皇子是真傻,这辈子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可千椎还是杀了他,不顾众人请求。
无论如何,傻皇子毕竟是真皇嗣,有更多合宜的处置方式。
事后面对柏的质问,千椎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杀他还需要原因?”
从那时起,柏彻底疏远了千椎。他相信了那些人的话,十七叔留着自己,不过是为了日后名正言顺的禅让。
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这样一个有城府且狠毒的人,对任何人都不手软,又怎么会真的对侄儿手软呢?
何况千椎对柏并不亲近。
大婚之夜,看着美丽娇俏却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新娘,柏心里对千椎越发感到厌恶。
他不要的人也塞进宫里,一个同样满腹心机的女人,做不成皇后就硬要做贵妃,当这个帝位是什么东西?
可惜千椎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枚棋子空有个皮囊,又比旁人多了几分运气,根本没有半分实力。他随便哄一哄,对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少年柏第一次尝试在一个人身上玩心机——十七叔是他爹的亲兄弟,没道理他玩不来那些手腕。他并不指望靠这个哭得涕泗横流的少女能给十七叔致命一击,能恶心一下对方就够了。
可是他同他那位十七叔一样没有想到,少女原来这么傻。
傻到让人想不通她怎么能瞒着先贵妃哄着傻皇子出了城。
她真的以为他是想帮她,宫里的人越欺负她,她就越开心,只因为可以写自省书见到心上人。被欺负得狠了,也只会躲到他的大兴宫混吃混喝,从没有想过要欺负回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她偶尔飘来的眼神欢喜?
什么时候开始,会为她擦破了一点皮而心疼,又会为了她被欺负而生气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写自省书,就只想给她添乱,叫听自省的那个人愈见她愈心烦?
到最后,一次又一次为她搅乱了自己的计划。
空旷的大兴宫里仿佛还能听见她的笑声。
少年的柏察觉自己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为了可笑的自尊,于是决定让她去死。
他厌恶十七叔,怎么能喜欢与之相关的人?
在他最初的计划里,从没想过要让她活下来。
长大成人的柏终于能正视那时的情感与别扭,可他已经将藏在真心里的人弄丢了。
而今,她回来了。
忙碌的一周……这次的半章有整整一章的容量,感动吗(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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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