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英 第4章 禁宫月

杨金英进宫的路倒也没多少阻碍。一来是此次选入皇宫的名额众多，共三百人。二来这三百人几乎都从东南地区的良家女中选，因为江南自古多美人，温婉秀丽，清水芙蓉者不在少数。

与杨金英一同入宫的还有陈慧娘、王秀芝、刘昭儿。王秀芝是冲着皇帝去的，梦想着一进宫便能从三百宫女中脱颖而出，飞上枝头变凤凰。其他人都没有取笑她，因其在四人之中长相最美，柳叶眉，樱桃嘴，皮肤白皙，笑起来面颊带着一双梨涡。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便已经含情脉脉，笑起来更是星光闪烁。她也把自己打扮得比平常更美，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罗裙，裙边绣着紫色葡萄纹，这是打西洋传进来的花纹，时下少见，就连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们也不曾使用，她可是独一份。

刘昭儿只是被好友王秀芝忽悠来的，听说皇宫有天下美食，她只想进去吃点好吃的。她长相普通，但毕竟也有江南美人的底子，因其心性简单，被朝廷拍下来挑人的公公一眼相中，让她进了候选队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大概是挑人的公公看美人看多了，一时花了眼，把她选上去的。

陈慧娘就比较惨一些，她本不想来的，结果父母亲非得把她的名字报上去，让她去皇宫里试试，说不定当了女官，家里就可以免除赋税了。陈家并不穷，还是嘉兴府有名的茶商，陈家老爷的想法是希望女儿在宫里给他们家的茶拉几条商路，只要朝中的高官推荐了，到时候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滚滚地来。

她一路上都是低着头不想说话，身上的打扮极其朴素，只穿了一件淡蓝色罗裙，外边罩着一件淡绿的褂子。在三百宫女中，很不起眼。

杨金英也随意，穿着平时的衣裳便出来了，灰色襦裙，深蓝色上衣领口和袖口刺绣着浅色蝴蝶。

1542年的春天走近了它的末尾，像个垂垂老矣的人，吊着一口气，似断未断，而嘉靖也跟着进入他人生的暮年。宫城的红墙绵延在北京城之中心，金色的琉璃瓦装饰其上，日光照耀下璀璨夺目，让人眼花缭乱。御花园的月季在风雨晴明中开了又落，秋海棠的花瓣也沾上了朝露的珠子。

这一座城，让外面的人羡慕无比，却让身处其中的人无处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容颜如暮春的花一样凋零。残缺了一半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幕，像是苟延残喘的老人一样半眯着的眼睛。乌云围绕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等着残月最后的光湮灭。

微弱的冷光下，紫禁城被寂静笼罩着，幽微的夜色中传来似有若无的狗叫声，一阵接着一阵，缥缈如雾。守门的侍卫们无精打采地站着，盯着前方的双眼在黑暗中悄悄眯起来，在这种黑黝黝的环境中，偶尔偷一下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开城门，秀女入宫。”带着她们进宫的是太监刘寅。秀女来到京城时已经是晚上了，按礼制，她们不能走午门，而是从午门西边的西华门进去。宫城坐北朝南，总共有四个门，最南边的是午门，东边是的东华门，西边的是西华门，北面的是玄武门。宫城的四个角还建有四个角楼，平日有皇帝的亲军羽林卫派人值班看守。

杨金英看着耸立在前方的宫城，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恐惧，黑沉沉的夜空下，被红灯笼照亮的宫城变成了暗红色，下边地面是黑漆漆的，仿佛一条血痕横亘在天地之间。

跟在人群中后的陈慧娘身体有些颤栗，旁边的杨金英拉住陈慧娘的手，低声跟她说了一句：“别害怕，你还有我们。”

陈慧娘点点头。

王秀芝则尽量端正了自己的身姿，并告诉自己：进了皇宫以后，要时时刻刻保持好自己的形象，说不定哪天就被皇上看中了呢？其实王秀芝的想法也没有错，明孝宗朱佑樘便是一宫女再看守仓库时被皇帝临幸所生。

守卫接过刘寅的内侍令牌：“刘公公，此番出差，想必得了不少东西吧？”

刘寅嘴角有些僵硬地往外拉了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趁着夜黑没人看到赶紧往侍卫手里塞：“哪里，咱是替皇上办事，哪来的自己的东西。这里只有皇上要的。”侍卫验证了刘寅的内侍令牌后，朝城楼喊了声：“开门，放行！”西华门的大门缓缓打开。

刘寅站在前头对三百宫女说道：“进了西华门，便是天子的身侧，天子天纵圣明，切不可胡言乱语！知道了吗？”

三百人齐声答：“是，公公。”她们跟着刘寅进入皇宫。从西华门进来后，她们一行人便在刘寅的引导下，沿着宫道往北走，路过英武殿、仁智殿、南司房，这些都是偏殿，然后经过正殿养心殿、坤宁宫到钦安宫，而她们所居住的储秀宫在钦安宫的西面。

刘寅跟等候在储秀宫的掌事宫女李秀兰交接任务，然后转身对三百秀女说：“接下来大家就跟着李掌事。”

“是。”三百宫女应声回答。

李秀兰本是十五岁入宫，入宫十年后现在在宫中当上了尚宫局掌事，协助皇后娘娘管理宫中女官事务。明朝的内宫女官分为六局一司，六局分别是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一司是宫正，掌管宫内的诫令刑罚，专门处罚一些犯错的宫女。

她如今二十五岁，年纪不算大，但却精明能干，尤其得方皇后的喜欢，只是这方皇后不受皇上宠爱，她也就没什么大的权力。

“诸位都是来自江南的良家女，天生丽质，手艺灵巧，希望各位进入皇宫后能谨守本分。宫内规矩森严，一旦触犯了宫里的规矩，少不得要挨一顿打。”李秀兰在前面对着三列秀女说道，“今日天也晚了，大家先在储秀宫住下，待择定良辰吉日，再行封赏。”

“是。”三百宫女回答。

大家等李秀兰走后，在宫女的带领下走进了储秀宫，里面都是大通铺，靠着三面墙，一字排开，每个铺子上有统一的枕头、被子、垫子，料子是上好的绸缎，摸起来光洁丝滑，在烛光下泛着粼粼微光。

大家立即冲过去定位置：“我要靠窗的位置！”。“别跟我抢，我要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我们一起吧，互相有个照应。”……其他女孩子都在互相寻找认识的人，然后挑自己喜欢的床铺。王秀芝、刘昭儿、杨金英和陈慧娘都是认识的，就互相挨着住在了一起。陈慧娘坐在床边，跟其他人都不争，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杨金英坐在她旁边拍着她的肩膀：“慧娘，别哭了，别哭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嘛？”

其他的姑娘听到这边有人哭，都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秀芝叹了口气：“来都来了，哭有什么用！”

刘昭儿拉了她胳膊：“别说了。”

“哼！这都说不得么？要我说啊，既来之则安之。陈慧娘，你能来到这儿算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慧娘听了气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什么狗屁福分！我不要！”

杨金英拍拍她的背部：“慧娘，别理她了！咱们消消气，只要不被皇帝选上，你就会被放回家的。不用怕！”

“真的么？”陈慧娘满脸的眼泪。

“当然了，这里应该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儿走。”

陈慧娘看着她：“金英，还是你最好。我不喜欢这儿，从刚才在午门的时候，我的心就慌慌的，不知道为什么。进来之后，这皇宫如此之大，又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想逃都逃不出去！”

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听了她的话，也不免有些伤感：“姐姐是哪里人？”

陈慧娘回头看了一眼那问话的姑娘，鹅蛋脸，大眼睛，樱桃嘴，头上插着一支碧玉簪：“浙江嘉兴府的。”

“这三位姐姐都是么？”那女子又接着问，语气里多了几分惊喜和意外。

“是啊。”刘昭儿回答。

“这可赶巧了不是！我呀，我也是浙江的，不过我是杭州府的。我叫姚淑翠，今年十四岁。我是被县官逼着来的，我们那片地区自愿报名的太少了，只能点人头抽签，然后我比较倒霉，就被抽上来了。”姚淑翠垂下眼皮，脸上略微无奈。

王秀芝有些不解：“进入皇宫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要是一朝被皇上看中，当了宠妃，岂不是光宗耀祖？再厉害的便如唐朝的杨贵妃，极尽君王的宠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什么你们那里的人都不愿意？”

杨金英反驳她：“不是人人都有像你这种心思！你以为皇上的妃子就这么好当么？皇上下令召秀女入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三百，这次三百，宫里当真容得下这么多的妃嫔吗？早先年召来的难道还不够吗？”

“你厉害，我不跟你吵。”王秀芝被她反驳得说不出话来，也就没了再说话的兴致，转而坐到自己的床边，收拾床铺。

刘昭儿摸摸肚子：“我有点饿了，先吃个饼。”她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烙饼，又抬头问其他人，“你们要么？”

杨金英、陈慧娘都摇摇头。

“那我自己吃了。”

陈慧娘抓住了杨金英的手：“我总觉着心里头很不安，很想离开。而且我也从未离开家如此远。”

“放心，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还想暗中查我姐姐的事情。”杨金英说道。陈慧娘自然也是知道杨金英的姐姐杨金芸的事情。“你好生查，切记小心。”

“我知道。”

“你们是打定主意不参与选妃了吗？”姚淑翠问道。

陈慧娘和杨金英点点头。

吃着烙饼的刘昭儿说道：“我也是。我听说皇宫里有个尚食局，在里面能见到全天下的好吃的东西，我想去里面当个女官。”刘昭儿心思简单，直接了当地跟她们说。

“这样也好。”姚淑翠说道。

“你呢？姚淑翠？”杨金英反问她。

“我……我不知道，我等别人安排就是了。要是皇上选我当妃子，我就当，要是让我当宫女，我也当。要是放我回家，那就回去。我无所谓。”姚淑翠一边收拾自己的包袱，一边回答，但是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随波逐流。

“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吗？”

姚淑翠叹了口气：“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想法？我在家里本就是个姨娘养的，不受宠，家里的人恨不得把我卖了，省得让他们天天见了心烦。我甚至还怀疑，定是大娘撺掇了我爹，让县官悄悄把我的名字勾填上去。我就算回到了家，也不会好过。”

杨金英有些气愤：“天下竟有这样的父母！真是可恨！可恨！”

陈慧娘转头看着她：“不要这样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能她家也有难处吧。”

晚上大家睡下了。三百人睡在一起，难免晚上会有些吵闹声，还有半夜起来解手的。来到陌生的地方，再加上自己心中执念太深，杨金英躺在床上，只是静静地躺着，根本无法入睡。反倒是哭了许久的陈慧娘哭累了，睡得深沉。右边的刘昭儿和王秀芝也都睡着了。

“姐姐，你的尸骨在哪儿？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就给我托个梦吧？我现在已经进入皇宫了！姐姐……你听得到吗？”

杨金英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能得到姐姐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