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玉连眉峰都未动一下,赤红的鲜血从剑尖滑落,她以剑抵着他的眉心,“本宫十四岁那年便敢当庭呵斥匈奴王子,你或许可以赌一赌,现在你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会加诸在你妻女身上——
“而你唯一能为你妻女求的,便是说出我那位堂弟的下落。”
他旁边的“哑巴”簌簌发抖,几乎抖如筛糠,两股间的衣服也渐渐被泅湿。
他的脸被按在地上,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可怖,微弱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地面发出的,却依旧字字清晰,足以令离得最近的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玉长剑一挥,立时退后一步,“启儿——”
站在她身后的萧启立刻应声,就仿佛蛰伏已久的猛兽——
她却并没有回头,只望着头顶雕龙篆凤的彩漆,“丹书铁券,我都可以不要,事后你如何处置我也都认,现在我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说着,她取出袖中的丹书铁券,寒碧举着托盘站在她身侧。
铜器“嗒”地一声落在木盘上——
萧启一惊,“阿姐这是什么话,就算是借兵,拿去便是,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明玉依然没有回头,就仿佛一回头就会失去所有勇气似的——她只是低下头看向前方的窗棱。
“翠微,带人去把周家给我围了。”
“是。”
“等等!”
翠微立刻站住。
手臂猛地被人拉住——“晏平!”
明玉眼神微冷,“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翠微一怔,立刻转身,“……是!”
陈渭声音更厉:“萧明玉,你冷静一点!”
“我已经冷静了二十年了!”萧明玉猝然回头。
“可我又得到了什么?该我的我一样也守不住,我爱的皆因我所伤——陈渭,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告诉我你就要死了,好叫我替你收尸吗?!”
她双目充血,彷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眼底渐渐涌上血丝。
明玉却看着他忽然一笑:“十四年前你是怎么与我讲的?说‘人都是求生的,哪有求死的?’是不是?
“——早知如此,我当日便不会放你走。”她笑着甩开他的手,便要转身离去。
而他立刻反手抓得更紧,他揭下面具,露出瘦削的脸来,“十四年,晏平,五千多个日夜,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每一天——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再回来!”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抓着她的手臂,目光铮铮,“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那我今天就算是爬也会爬到你面前——晏平,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明玉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突然高上去,“我宁愿此生都不与你再见——只要你还活在这世间,我便会觉得安慰,你懂不懂!”
她后退一步,踩进泥泞般的血里。
“杀妻夺女之仇,对吧。”她在他有意开口前打断他。
她的眼睛还是含笑的,却笑得凄冷。
他点头,“是,杀妻之恨,夺女之仇,我必须报。”
“那再连上你自己,我必须要亲手去砍了他。”
所有的情绪全部敛去,她的脸上,已只剩皑皑冰雪。
“晏平——”
她蓦然转身,义无反顾地踩过那滩血迹,跨过那只断臂。
仿佛一去不回头的燕赵志士。
“婉婉妹妹……”他在她身后颤着声音叫她。
她推门的手一顿,然而只是一瞬,殿门再次被推开,刺目的阳光照进来,明玉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剑尖滴落的血迹似已干涸,在地面上只剩下一篇紫黑的印记。
“咳咳——”陈渭猛地捂住胸口跌落。
萧启一惊,然而已有人先反应过来——
韩俊臣立刻冲上前扶住他,“公子!”
众人当即纷纷围拢过来,萧启一边盯着人将殿门关上一边让人将宫城封锁,刚一低头,便看见陈渭突然捂着胸口抬起眼来,“薛中书,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萧启一愣,滚到嘴边的话也立时没了影子,而就站在他身侧的薛行简,此时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不肯回头,就是怕我拦她。”
何况,她现在最不想、不敢见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陈渭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纵然面色惨白,他却仍扯开嘴角笑了笑,“她一共给我写过三封信,两封都在说你——”
薛行简看着他,“其实不止三封,但大多数都被她烧了。”
“所以现在——”
“陛下已经命人全城戒严了,周家那边也早有安排。”
他骤然松了口气,一脸“难怪你们这么沉得住气”的表情,而这口气一松,便听见一边的萧启面色复杂道:“所以,你是我姐夫?”
陈渭看他,“这还是我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姐夫’二字。”
萧启:“……”
他扶着韩俊臣的手起来,“十四年前你姐姐便与我和离了,只是没有公之于众罢了。”
“明玉跟你和离了?”周亚臣皱眉打断他。
陈渭一脸“不然”的表情看着他,韩俊臣解释道:“殿下是为公子将来回京,留一条退路。”
大家欲言又止,纪廷和打断他们所有人:“刚才提到商队——这些年予我递信的那个人是——”
陈渭静静看着他。
周亚臣侧过头:“你竟然还讨到过老婆。”
纪廷和看他,“你会往逝者身上联想吗?”
“你今天不就联想了吗?”他理所当然,“从他今天踏进这个门你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
纪廷和一滞,周亚臣直接看向陈渭,“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
他的声音始终如往日一般低沉,沉入深潭,可就连萧启也听得出,他话底掩不住的颤抖。
陈渭笑了一下,萧启接着忧心忡忡道:“可阿姐反应那么大,你是——”
他半靠在韩俊臣身上,依旧笑得无谓,“再怎样,现在也还死不了——陛下准备车驾去周家吧。”
阳光照进他眼底,映出厚重的沧桑,而这沧桑却偏有几分不羁的落拓。
萧启本能点头——这个人,身上温暖的气息太重,几乎本能地便能让人放下戒备去相信他……
明明像个不羁的浪子,却偏偏比最坦荡的君子还磊落……
难怪……难怪阿姐,当年会选他……
午后的阳光,正是最刺眼的时候。
一驾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从西直门驶出,直接溜进旁边不起眼的巷子里。
车辐汩汩而行,马车在轻微的颠簸中快速地前进着。
马车里,所有的车帘都被放下——与车外的煌煌截然相反,柔和的暗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皇帝看着他率先开口:“陈——你将所有人都支开,是要与朕说什么?”
话音在马车中响起,陈渭似忽然被惊醒了一般。
他缓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侧过头来看他。
“陛下不想知道草民十四年前为何要诈死离京吗?”
“那是阿姐最难的时候——所以朕猜,你不只是为了陈家。”
陈渭靠在车壁上笑,“我是为了保全陈家,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是晏平流产的时候——”
萧启蓦地瞪大眼:“流产?阿姐她——”
他打断他,“晏平并不知道——那时她长期留在宫中,鲜少回府,孩子的月份不大,她每日殚精竭虑,也并未察觉异样——”
“那你是——”
“她那时恰巧在府中,半夜时腹痛异常,我让人找了郎中,强迫她看诊,才知道……”他眼睫颤了颤,“但她那时只以为是月事不调,我也不想她真的知道……”
“你为这个离开阿姐?”萧启蹙眉,而随即似想到什么,“是——是父皇?!”
陈渭笑了一下,却有几分苍凉,“我那时瞒着她悄悄查过,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先帝——后来还有人在我的茶具里下过毒,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然后跟她说了诈死的计划——
“我那时以为,我走了,不仅能保全即将烈火烹油的陈家,也能保她无恙——没有了驸马的公主,自然不会在短期内有孕……”
萧启声音艰涩:“可是……”
“这些年来,草民也一直没放弃对这件事的追查。”他垂下眼睫。
萧启立刻意识到什么,“你觉得是有人陷害父皇?”
他抬起头来,“直到今日,草民也不敢肯定,先帝是否真的对此全然不知,但草民可以肯定的是,江平是燕王的人。”
萧启猝然从马车里站起来,“可老师与朕说——”
他有意地打断他,“江平持有先帝的暗卫令牌,薛中书会这样说也是自然。”
萧启瞪着他,陈渭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他笑了笑,“草民远在边城,虽不能惊动晏平,但也是多年苦心追查,多少还是让草民抓到了些蛛丝马迹……”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阿姐——”话一出口,他便似意识到了这话的天真,话尾猛地一顿,而陈渭仍旧是笑着的,“万一真的是先帝,草民不能用社稷冒这个险。
“何况……即便真的是先帝,草民也不希望晏平知道。”他别过头,视线望着随马车疾速行驶而跳动的车帘。
“即便抛开结发之谊不谈,她在草民心中,也如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一般。
“哪个兄长会不想竭尽所能地保护妹妹呢?”
他的声音始终云淡风轻,仿佛鸿雁过云,而不留一丝痕迹……却偏偏,让人一听便知有千钧重……无端地便使人信服。
萧启垂下眼,他的姐姐也在竭尽所能地保护他……她也始终瞒着他……不想让他知道先帝的事情。
可他心里清楚,父皇于他,不过是儿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二十年来高大的榜样式的人物,崩塌了就崩塌了……不过叹一声帝王薄情……
可阿姐不是……
父皇于她,重于泰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老师——你觉得他——”
“薛中书,”他稍微换了个姿势,笑了一下,“晏平素来骄傲,从不轻易爱人。
“而且,一旦她发现单恋无望,便会立刻斩断所有青丝——但她很中意薛中书,足见薛中书情厚,足以托余生。”
萧启正要几口,而甫一张口——车轮——倏地停了。
陈渭一笑,“到了,陛下。”
emmm可能很多人会因为我前面的铺垫不够,而对陈渭的那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有些误解,这一顿我在构思的时候,是有周亚臣等人在旁的反应作为辅助解释的,但是动笔的时候,为了保证女主情绪表达的连贯性,没有把其他人的反应加进来。
陈渭的这句表达,乍一听是情人的倾诉,其实于角色本身来言,更类似于是表达对家人的思念,就像游子在外,会说没有一天忘记过故国,是类似于这样的感情,而不是情人间缠绵的思念。
最后,提前祝大家粽子节快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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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