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巍巍,明烈的光直压在整栋宅子上方,刺得人几要睁不开眼。而就在宅门前,却戚戚起了一阵风。
府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却只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萧启在台阶上微微驻足——在那道缝隙里,仿佛所有的景物都被迫蒙上了一层暗影,所有的光都被挡在了外面。
萧启穿过那道缝隙,入眼之处,满庭苍翠古木,就彷如盘根千年的阴森古刹。
整栋宅子都安静地诡异——穿堂风从两侧房屋寂寂地穿过,就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在此一般。
萧启心里咯噔一声,步伐更轻,却也更急——
而直到他们急匆匆迈过二门,才真正见到第一个持甲佩剑的羽卫……
所有的羽卫四散成圆,十步一岗,无形中将最中间的屋子围拢。
而他们每个人,都好似石塑的一般,目光铮然向前,身姿笔直,即使是皇帝驾临,也未曾有半分动摇。
站在门边的是周易——他似早已等待在此,“陛下……陈大哥,中书嘱我在此恭候二位。”
萧启点头,“阿姐呢?”
“殿下在里屋,中书在侧门的耳房。”
萧启颔首,“朕会记得你的功劳,不——”
“罪臣不敢——”周易猛地跪下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罪臣不敢说‘无辜’二字,更谈不上什么功劳,只是希望陛下能看在老父年事已高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
萧启负手在后,重新抬起眼睛望向前方。
“如果父罪子连坐,那子功父亲可以同担吗?”
脑海里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大概是三年前的某个下午,薛行简拿着大周律这样问过他。
风寂寂而过,他收回视线。
“圣祖以孝治天下,朕便全你孝心。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周易立刻连连叩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罪臣谢陛下鸿恩,陛下万——”
萧启挥袖打断他,“老师呢,快带朕去——”
“——是!”
周易当即从地上爬起来,撩起衣摆便为他们带路。
耳房就位于正厅的一侧。
此时,所有的帘幕都垂了下来,狭小的空间,更是半点光都不露——
然而萧启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薛行简。
手臂的伤口因为快速的奔劳已经再次裂开,鲜血泅上他的衣袖,而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清理着再次裂开的伤口。
正厅外同样安静地令人心慌,萧启不由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师——”
行简抬眼止住他,又对他摇了摇头,只用口型对他说:“无事。”
萧启一滞,一时不知他说的是阿姐还是他自己……
而从下了马车便似根本不存在般的陈渭却突然在这时从他身后走出,无比自然地就接过了薛行简手中清理伤口的银刀——
行简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只是刹那,他便将银刀交到他手上。
陈渭的动作非常娴熟,娴熟而又快速,就如同一个久饮沙场血的将士,下手的力道却又恰到好处,没有后者的粗鲁。
薛行简抬起眼看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明玉心中的地位,在过去的十四年——在那他来不及参与的十年里,他便是她心里的依靠——是她孤独无助时可以哭诉的对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句“只要你活在这世上,我便会觉得安慰”的意思,所以——在萧启因为这句话而谨慎地看向他时,他却只觉得心痛,是与她感同身受,而不是自怜自哀……
他娶郑敏月的那个晚上,如果陈渭真的死在了十四年前……她在他怀里哭骂“七夕哥哥大骗子”的时候,又该多么绝望……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陈渭的手却猛地一顿。
良久,似乎又只是片刻——他重新替她将纱布缠好。
“原本,”他笑了一下,“秦伊的仇了了,我便会再次离开京城……”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行简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沉默的沉默就像每个人头顶挥之不去的浓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笑声霍然打破了沉浓的阴云——
“哈哈哈哈——”
正厅内,萧明文桀桀的笑声霍然响起,原本被绳子捆缚在地的身躯猛地抬起,“萧明玉,我的好堂姐,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不愧是我萧家的女儿——”
他充血的眼睛含笑盯着她,就像吐着蛇信的毒蛇,“以一人之躯,驱使我大周无数男儿,真是为国为民,忠贞不渝——”
怨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直要将她置于死地一般。
而明玉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多余的变化,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看着他,“可你却偏偏重蹈覆辙,与你父亲都栽在我这个‘女儿’手里。”
萧明文的表情一僵,扭曲的五官仿佛瞬间被人冻住一般。
明玉坐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外家就是寒城最大的士族——金家吧,一边勾结外敌串联郑家,鼓吹和亲,一边又动用埋在朝中的暗子,明示暗示要我废启儿以自立——
她看着窗边冷笑一声,“好一出大忠似伪——”
窗外的天似乎也沉下来了,她不再看他,“堂弟左右逢源,不惜将亲姐卖与匈奴,又把自己的妹妹送给郑冲——手伸得这么长,真是用心良苦。”
“呵,成王败寇——堂姐也这么乐衷于这样痛打落水狗的恶趣味吗?”
明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宫还以为,你尚有点本家良心——却没想到直到这一刻,你满心满眼,还是只有你自己那点意气。”
萧明文瞳孔骤然放大,仿佛突然被人踩到软肋一般,阴阳怪气道:“是比不得堂姐忧国忧民,舍己为人——”
“明珠在狱中还不忘为你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哥哥求情,殊不知,你早已将她弃如敝履。”
萧明文目眦欲裂,“毁了她一生的是你!是你!是你——毁了我燕地一脉!如果不是你——”
明玉直接打断他,“如果不是我,她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你——该是意气风发的东宫太子吗?”
她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唇边勾着三分笑容,“将她送给古稀老叟的人是你,不是我——当日,是你父亲野心太大,才会招致亡祸,而今日,是你贼心不死,才会招致骨肉分隔,受尽屈辱——”
金凤垂额,环翠轻响,她俯身逼视他,“听说燕王妃在自尽前曾嘱你照顾两位姊妹,而今日,一个沦为匈奴玩物,一个沦为阶下之囚——不知,他日黄泉相见,你敢抬头相认吗?”
他的身躯微不可见地一抖,面上最后一丝血丝也褪尽了。明玉看着他微微退后,不动声色地用袖下的手扶住桌案,膝盖几乎不受控制地微微弯曲着——
“今——”
他蓦然仰起头来打断她:“你想要浮生散的解药,对吧!”
袖下的手一紧,明玉的唇立刻抿成一线,而萧明文眼底的笑意却越扩越大,“哈哈哈,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利用我对明珠的那点愧疚来换你手下人的一条命——”
明玉扯开嘴角,“本宫还以为,在你心里,尚还有一点良知,是顾念自己的亲妹妹的。”
“哈哈哈,她是我的妹妹,便该为我而死!”萧明文的眼睛几乎要溢出血来,“萧明玉,浮生散没有解药,没有!而且,你以为——萧明启比我又如何?他不还是一样在郑冲稍一鼓动时便要将你送给乌维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你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罢了——”
他后仰着向后倒在地上,目光却始终盯在她身上,“你也不过是你弟弟手里的一把刀,只等冷铁卷刃,便会被弃如敝履!”
“砰——”角落里蓦地射进一道光来。
薛行简突然用手肘将门撞开,“可惜,永远不会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