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他真的闯进来,你会跟他走的,对吧。”
午后微薄的日光落在他的侧脸,令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明玉笑了一下,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窘迫。
他话里的温柔与包容熨帖在她心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温暖,“是啊,那时候年纪轻,若真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大概……会连公主也不做了便随他走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回忆往事的低沉与柔和,“所以,纵然我见你第一面时便被你的才学所惊艳……但是是你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明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还是要排除万难地在万人之中抓住我的手……是到那一刻——”
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才真的确定,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我这一生,都注定要与你牵系……”
因为我从小到大所喜欢的,所等待的,就是你……
光影蓦地落到他的下颌,喉结一动,行简霍然起身,紧紧拥住她。
明玉闭上眼睛抱住他,满架书籍独有的草木气息融在温暖的阳光里,弥漫在柔软的空气之中。
那些肮脏的交易与沉在名利之中的争夺,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以及这一刻之后的余生,才是天平上最重要的筹码……
风从身后扬起来,荡起她朱色的披风,远方蔚蓝的天空下,林木在茵绿的草场上无限延伸。
纪廷和牵马走在她身旁,“这么多年了,殿下却似一点都没变似的。”
摸了摸自己身侧骏马的头,明玉笑道:“纪将军不也没变?”
他低下头笑,这笑容里却有三分腼腆。
明玉看得一惊,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倒偏多出了几分调戏良家公子的味道……
至此,她故作无事地别开头,“老夫人身体可还健朗?”
“嗯,都好。”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劳殿下挂念。”
话说到这里,便有几分难以为继了,明玉望着天际掠过的鸿雁,一时之间,只听得林叶被拂动的瑟瑟风声。
纪廷和没有再开口,明玉也不急着开口。
然而,这却急坏了不远处躲在草垛后面的人。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就牵着马遛弯?”
周易在他身后,声音不咸不淡:“大概是盈盈一马间,脉脉不得语。”
话音未落,便被薛行简的眼刀刮了一眼,他立马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却更引来趴在前面的陈碌的不满:“你小点声儿!没事别尅尅卡卡的,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周易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记得你不是很崇拜纪将军的吗?怎么现在盯梢盯得和防贼似的。”
“那能一样吗?他现在在挖我们家墙角。”
他这句话刚一落,冷不丁便听见侧前方传来一声冷笑:“什么你们家的墙角,那是我们家的墙角好吗?”
二人一愣,薛行简挑眉,便见成垛的草垛中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来,那脑袋先是无比轻蔑的瞪了陈碌一眼,下一秒便在看到薛行简时猛地一愣。
萧启连忙掩饰地咳了两声,低声叫道:“老师。”
薛行简不辨喜怒的点了点头,“陛下近日的课业,看来是轻了些。”
萧启低着脑袋嘟囔:“三省六部近来的折子也是忒少了些。”
薛行简看他一眼,装作不见。
另外两人却都是第一次跟皇帝挨在一个草垛里……不由便有几分拘谨。
而萧启顶着半个脑袋的杂草,也同样有些拘谨……
只因之前薛行简“只字未提”,这才导致他马失前蹄,一时嘴快暴露了自己……阿姐说得对,他就是沉不住气……可他总不能跟自己老师说他是来考察纪将军,适不适合给他姐姐做驸马的吧……
而正在他们各自怀着各自的“焦虑”的时候,不远处的二人,已经牵着马走入了林中。
一见这情势,陈碌第一个忍不住了:“密林幽会?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萧启再一次嘴快:“他们都认识快三十年了,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
周易站在后面快被他们逗笑了,他以前怎么都没听说皇帝私下是这么个人呢,这么想着,他不由用扇子掩嘴靠向一边的薛行简,“你以前可没跟我们说过,陛下私下这么……嗯,亲和。”
薛行简瞥他一眼,却根本不理他,直接一本正经地对着前面的两位道:“还跟吗?”
“跟!”
“当然!”
脚步在湖边停下,明玉松开手,任马儿垂下头饮水。
林间层层叠叠的枝杈阻隔了大部分的日光,唯有这偌大的湖心,便如一块通透的碧玉,映出漫天的云色。
快二十年了,他的性子倒确实半点没变。明玉低着头看水滩便波光粼粼下各色的石子,锯了嘴的葫芦,没口齿一般。
而就在她准备开口时,石子溅入水中,他突然从后面叫她的名字。
明玉一愣。
他说:“明玉。”
飞起的涟漪迅速扩大,很快,便波及到整个湖心。明玉抬起头笑了笑,“廷和,你这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
“嗯……”他在她身后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又陷入踌躇措辞的困局。
明玉转过身,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匣子来,纪廷和一愣,却还是在她眼神的示意下接过。
“不打开看看吗?”她笑道。
捏着匣子的手一顿,纪廷和的眉峰不由微微蹙起。
他此时的样子,哪里还像那个在死生瞬间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常胜将军。
明玉也不再催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将匣子打开。
鸟鸣声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匣子的一端终于被拉开,纪廷和松开手,打磨光滑的匣内,静静地卧着一方玉佩。
果然——那是他十八年前留给她的信物与承诺。
明玉静静地看着他,这块玉佩,她在十四年前用它为自己与萧启换了一条生路……
纪廷和眉头皱得更紧,再开口时的声音便不自禁带了三分沙哑:“我说过,十四年前那一仗……是我为臣的本分,你不须开口,我也会来……”
“是,但这一次,是为我的私心,而稍有差池,你便会背上万世骂名……”
“可你是为了大周,是为了百姓,我身为臣子,自然生死追随,个人名利又算的了什么。”
明玉颔首一笑,“可在我心里,这一切已经尽了,我领你的情,也希望……你能就此放下。”
十四年,她以为他早就放下了,而这一次的局,她从未用私人感情逼迫过他,也从未动用那块玉佩求他。她以家国大义、缜密的布局、长远的谋划,说动了他与他父亲,她以为他早就释怀了……
林叶瑟瑟,湖心反射的光芒折在葱郁之中的一棵枯木上,枯木后的萧启皱眉道:“我姐那是拿了个什么?”
周易抱胸眯着眼——他现在已经十分自来熟的跟皇帝混熟了,“看光泽该是块玉佩。”
“玉佩?!”萧启猛地从枯木宽大的残骸里蹿起来,连惯常习武的陈碌都被他吓了一跳,“父皇送给阿姐的及笄之礼,便是一块玉佩!”
陈碌蹙眉:“所以我嫂子越过了我哥把它给了纪将军?”
萧启蹙眉深思:“不能啊,我之前还见阿姐戴过……”
周易接话:“那是多以前?”
萧启回头盯着林中的人影继续苦思:“大概……上次春闱的时候……”
周易瞥向薛行简,后者不动如山。
“那不就是四年前了。”
萧启一窒,似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而一边的陈碌一拍大腿,直接道:“莫非我嫂子为了不和亲给鞑子把自己许给纪将军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静。
和亲是萧启的软肋,周易心疼他的智商,薛行简则直接看向身后的灌木丛。
果然,下一刻,便又有个人不紧不慢地从灌木里冒出头来,“陛下,薛中书,二位郎君。”
周易呆了呆:“族兄……”怎么又见面了……感觉这个月见的面比过去三年都多……
似为了驱散和亲的阴影,也似为突然想到什么,萧启直接道:“周尚书,你认得那块玉佩吗?”
闻言,周亚臣不紧不慢地抬头望了一眼,然后气定神闲道:“不认得。”
萧启:“……”
薛行简瞥他,“尚书今日所来为何?”
周亚臣波澜不惊:“中书又是为哪般呢?”
“陪伴友人。”
周亚臣眼皮微抬,“我是陪伴族弟。”
周易:“……”
薛行简不再理他,而此时林中的人似正在密切交谈着什么。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他能看出,明玉此时并非处在戒备的状态,显然,即便深处密林之中,纪将军也是她完全信赖不会防备的人。
而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身材伟岸的纪廷和,突然俯下身来,众人一愣,他轻轻抱住了一旁的明玉。
而明玉并没有立刻推开他。
陈碌眼睛蓦地瞪大,萧启心里也咯噔一声,周易则与周亚臣不约而同地看向薛行简,而后者只是微微沉了下眼色,如玉的面庞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看向她垂在两边的手臂,到这一刻,她身上莫名多了几分悲伤的气息,果然,下一刻纪廷和便放开了她。
明玉看着他恭谨的退后一步,便像君主身边最忠诚的护卫一般,她的心一酸,便听见他说:“既然这样,我便为你做一件,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事吧。”
明玉一愣,他刚才的话还言犹在耳——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像个谋士一样同她陈析利弊,会那样直白的告诉她,嫁给他远离京城,她的后半生将平安富贵,一生无虞。
她下意识的便想去拉他,却被他早有预料似的打断。
紫檀木的匣子重新被递到她掌心,他开口:“这个,留着吧。”
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更有力量——
明玉一窒,喉间瞬间便说不出话来。
这时却轮到他笑了,“虽然这样说很冒犯,但明玉,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而另一边的周亚臣一边摇头,一边道:“联姻也联了,儿子也生了,他也没什么顾虑了,不过是差个管理内宅和人情往来的主母,这买卖倒划算得很。”
萧启皱眉:“朝议呢?”
“寒城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朝议算什么。”周亚臣淡淡道。
天高皇帝远……
周易不由看向他族兄,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周家的人……都这么勇呢……
陈碌的脸色却沉下来,“就这样?不过是三两句话,他就要把我嫂子哄走了?”
萧启不想理他,他有别的看法……周亚臣不是不知道阿姐与老师的关系……却故意要说那样一番话,明褒暗贬,显然是在帮阿姐找回场子,而他这样一说,连他也开始有些动摇了……
郑家那桩糟心事说白了他也有一份,而抛开郑家不谈,老师怎么看都不比纪将军差……何况阿姐还心悦于他……
事已至此……正在他还在踌躇的时候,薛行简突然开口:“寒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