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十四年,夏。
骠骑将军回朝,帝与长主率百官亲迎于城外。
这一天,旌旗招展,甲胄齐整。
巍峨的城墙下,百官排列整齐,明黄的仪仗随风展开,萧启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不时地与身侧的明玉交谈上两句。
百官们都半低着头,前排的还竖着耳朵听帝主两位的交谈,后排的则都不约而同地走着神。
而最前面的两人——明黄龙袍的萧启与深紫宫装的明玉,两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喜怒,严肃得好似在商定什么国家大事。
便听萧启低声道:“听说纪将军长得很好看。”
明玉不动声色:“确实不错。”
“那阿姐——”他有意地停顿。
明玉看他:“你这样公然挖自己老师的墙角,不怕他辞官不理你吗?”
“那我要是偷偷地挖,阿姐不会气我吗?”他理所当然道。
闻言,明玉眯了眯眼,眼底倒多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纪将军也有孩子,这你知道吧。”
知道啊……但那不一样啊……但他不能直说,迎着明玉的目光,萧启微微皱了下眉,“可那孩子大了,不用阿姐操心啊。”
明玉瞥他,瞬间便看透了他心底那没说出口的话,“你也不小了,也没少让我操心。”
萧启:“……”
风轻轻扬起来,明玉别开眼,重新看向远处的密林。
而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领文官之首,她不需回头,便知道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
时间距那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郑家被清算,满门下狱。最后,郑冲被判斩刑,两个儿子皆被罢官流放,郑氏一族逐出京城,五代不得入仕。
其余从犯,首从革职,余数迁徙地方,溅起的水花渐渐平息,朝野也从风声鹤唳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明玉垂下眼,那一日他拉着她的手靠坐在两架书架之间,面上的笑容因体力的透支而显得有几分虚弱,“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很短暂的一刻……我会觉得你离我很远,”他笑着抚过她的长发,“远到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一般……”
他的笑容始终温柔,明玉心底一涩,他始终在以最大的勇气来包容她,那些距离感和不确定性更多的,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隐瞒……而这些隐瞒……
他靠在古朴的书架上,“我知道你的顾虑,所以也尽量不去在意……”
她有意的打断他:“周亚臣前面为了筹措军粮的动作,你其实都知道,还帮他把公面上的手脚给抹平了,是吗。”
他的眼角再次弯了弯,虚白的面孔彷如海上的明月,“我知道你一定会摆平寒城的事,大周的国土,我们寸土必争,周大人也曾是入宫伴读的世家子弟,所以我想……他是在帮你……”
他的声音柔和的仿佛洒在海面的月光,那些潜伏在字里行间的柔情便似怕惹她自责地抚慰着她的心,明玉不由低下头,好避免眼泪溅到他的掌心。
“我知道……是我隐瞒了你太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是我有意不让你知晓,是希望你在事发之时仍能置身事外……而有些,则是难以开口的不知从何说起……”
她笑了一下,“周亚臣所谓的从小到大,不过是我少女时期,第一个喜欢的人……”她抬起脸来对他微笑,目光透露几分回忆来,“少女情窦初开,那年我十三岁,喜欢上了当时教我们《大学》的先生,这件事闹得不算大,不过是我们几个小孩之间心照不宣,而故事的最后,以他向父皇辞官告终。”
他疼惜地抚过她的脸,“是先帝不许?”
明玉皱眉回想,“父皇不许该是真的,他大概也只是把我当学生吧……毕竟,我那个年岁,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个胡闹的小丫头片子。”
他被她逗笑,“他大你许多?”
“咳,”说到这里,明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许多……他当年大概就和你入仕时差不多一般大……”
唇边的弧度扩得更大,薛行简靠着书架低着头笑起来。
明玉被他笑得恼了,忙推他一下,“你就没有单恋的时候?还敢笑我!”
他被她推得直起腰来,笑道:“二十五岁,我让你想起他了?”
明玉蹙眉,“周亚臣不提,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不过,他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向父皇辞官的时候,我曾经当面问过他,是不是因为我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静静看着她。
“当时,他就像最温柔宽厚的长者一般告诉我,是他志在山野,来宫中讲学不过是受人之托,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使命,也是时候再回到山野去了。”她皱了下眉头,“这么说的话,你们好像确实挺像的……”
他刚要开口的动作一顿,眼底的光蓦然便闪过三分危险,而对面的佳人似分毫不差一般,继续兴致勃勃道:“果然我是个特别专一而长情的人,从小到大就是喜欢温润如风,气质如玉的儒雅书生。”
说到这里,她突然别过脸来,正色道:“且独独对中书,难以忘怀。”
“呜——”号角声从身后吹起。
随着第一声的响起,接踵而来的低沉乐声也都在耳边奏鸣。
远远的,已能看见密林深处卷起的飞尘,彷如一大片弥漫的尘雾,渐渐的,便能看出千军万马的暗影来。
而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正有一人一骑当先,率领着大周的精锐之师,从这迷迷的暗影之中走出来。
阳光落在他的发冠,折射出手中银枪的光芒,□□的白马马蹄声声,踏在茵绿的草地上,向着城门的方向奔来。
到这时,连同后排走神打瞌睡的一众文官也都顿时精神抖擞,翘首以盼起来。
明玉静静地站在高台上,注视着远方的将军凯旋回京。
这一刻的画面有几分恍惚的熟悉——十四年前,她也是站在承德殿的大殿前,看着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踏过一路鲜血,履行当年的诺言,在最后一刻助她平定了燕王之乱……
自那时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廷和就是她的底牌……
十八年前,她大婚嫁给陈渭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在洞房里斗蛐蛐。陈渭状若无意地开口:“廷和现在,应该就在府外不远……他心里,大概还是想带你走的。”
她合上装蛐蛐的竹笼盖子,“你这话,是暗示我跟他走?”
他无辜的耸肩,“我是在暗示你,如果想走的话不必顾念我。”
将笼子放到一边,她挑眉,意味深长道:“我不会跟懦夫走。”
陈渭却一看穿她,吊儿郎当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懦夫’,可若是他真的敢冲进来,不顾一切的问你愿不愿意与他走,你会愿意试着喜欢他吗?”
那时,她几乎要被他说恼了。
明玉抬头望了下天,而就在这须臾之间,纪廷和已率着千军万马来到了高台之下。
银色的铠甲在明媚的日色下闪闪发光,纪廷和翻身下马,动作干练利落。
萧启走下台阶,“纪将军。”
纪廷和跪地行礼:“末将参加陛下,长公主殿下,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而随着他的声音,身后的一众将领也纷纷山呼海应,万岁与千岁的呼声在林间与城墙上来回呼应,一时间竟有延绵不绝的气势。
萧启适时的停住,而后在千岁的尾音中上前扶起他,“将军辛苦。”
纪廷和始终低着头,“陛下折煞末将了。”
边塞苦寒,更是常年盛行西风,明玉看了他一眼,纪廷和与周亚臣是同年,而现在来看,他竟比周亚臣要大上五岁一般。
只不过,举手投足间的力量与神采淡化了这一点,倒更让他有不输于少年人的风采。
当年京中最好看的白马少年,现在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明玉心头不由感慨,便听着萧启开始背诵他今早晨刚赶出来的稿子。
不知道该夸他敬爱臣子还是说他敷衍太过……日色一点一点的偏过,身后众臣的热情也开始一点一点消散。
终于,萧启结束了他“冗长”的谈话。
明玉跟在他身后向撵车走去,纪廷和一向是他们几人中最有耐心的学生,是夫子们最偏爱的那一种,到这时,也显现出了他不同于一般易怒武将的特点。
不过,如果换做是行简的话,他大概会在萧启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巧妙的引导他提前结束话题……想到这里,明玉不由微微走神,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很能把控所有人的心绪……
中书令这个位置,他很适合……就只怕,做久了,劳心劳力,会折寿……
想到这里,她不由下意识地想借着踏上车板的动作向身后的人群望去——
而就在这一刹,脚底蓦地踏空,明玉身子一斜,思绪骤然回拢,她猛地扶住车椽。而在她扶住车椽之前,一只宽厚而有力的手先扶住了她。
明玉显然一愣。
对方却没有立刻放开她,她侧过头,纪廷和一边扶着她的臂肘,一边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视线:“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