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手一僵。
“已经热了三次了,再热下去会损伤药性。”
是他的声音。
她躲在书后面,一时没有说话。
勺子碰到碗壁,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夫人还生我气吗?”
“我没——”明玉下意识抬头,却正对上他隐着几分笑意的眼睛。
好啊,他竟然算计她!
明玉双颊一烫,便有几分恼羞成怒。不想
可薛行简却突然低了头。
他轻轻搅拌着乌黑的药汁,原本的几分生气也全部褪去,凝成了挥之不去的萧索。
明玉的心一颤,便听他低声道:“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明玉一愣,心说这不是他的错,但突然之间,因为这一句“不论对错”的道歉,这些年来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所有人前伪装的毫不在意,都凝成了实体一般的委屈,压在胸臆间。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勺子“铛”地磕在碗沿上,薛行简手足无措的望着他。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笑出了声,她张了张口,紧挨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薛行简轻轻替她顺气,“……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湖央吹风……”
明玉又咳了两声,没好意思告诉他她是因为第二天吃了太多的枣花酥才伤了嗓子……
她头微微异地,轻轻偎在他肩上,她以为……他不会再想见到她了……
他在她头顶轻轻叹息,灯花突然在眼前跳了一下,她轻声开口:“不是没有想过……”
薛行简一怔,片刻后突然用力的抱住了她,之前的那些灰暗和不甘瞬间退去,他有些庆幸的蹭了蹭她的发心。
明玉把眼泪蹭在他肩膀上,“你……那么相信我能摆平他们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我让十三娘易容成老妪给韩大人送了三天饭,第一天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是吃了饭才进来的。牢里的伙食,他滴水未沾,我便知道,你一定会在三天内救他脱身。”
“何况,”他话锋一转,“陛下与我说韩大人是先驸马的遗属,所以你一定会保他无恙。”
明玉微微皱眉,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什么他的人,韩俊臣是我的人!”
***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油纸伞的伞面上,薛行简皱眉跟在她身侧,“你现在不能吹风……”
“不远。”
那是一栋掩在几株参天古木后的小屋,在深浓的夜色里如同一团模糊的影子。
明玉推开门,径直将香案前的灯点亮。
灯火一跃,薛行简一眼便看到了那幅悬在香案后的画——那是一张简单的水墨图,男子将直缀的衣摆挂在腰带上,正聚精会神的蹲在地上斗蛐蛐。
香案前没有香炉,明玉拉着他坐在案前的蒲团上。
“那就是陈渭。”
果然……他将目光从落款的“陈渭”二字上移开,明玉向后倚在他肩上,“十年前,启儿才六岁,他所知道的那些,也不过都是道听途说。”
他颔首,“我也听过许多传闻。”
明玉仰着头看他,“传闻说什么?”
“说——殿下与驸马鹣鲽情深,死生不悔——”
“还说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
明玉对他笑:“没说我和他曾为了一个小倌儿大打出手,差点掀了京城的天吗?”
薛行简被她逗笑:“听过,殿下那时候威风的很。”
“什么威风?落败的威风吗?”明玉握住他从后面环抱住她的手,“这条倒是真的,但也没有那么传奇……不过是我行酒令输给了他,按照赌约挽风酿的那瓶梨花酿便要归他所有……”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回忆里的温柔低沉,“那时候,我需要一个不参与朝政的驸马,他需要给他爹一个不参与朝政的理由,我们一拍即合,便谈定了婚事。”
“不过,”明玉对他笑笑,“我们约定,成亲后互不干涉,若日后任何一方觅得良人,另一方都要无条件支持。”
“那他一定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她唇角的弧度加深,“我儿时在国子监念书,与当时世家年纪相仿的小孩儿,算是一起长大的。只不过……”
她突然垂下眼睫,“这么些年,死的死,走的走,即便还在京城的,也早已因为各种原因疏远,终究……我谁也留不住……”
大概,也包括你……
他的心蓦地一痛,明玉转过身来看向他,她眼中满是闪烁的光,“你不知道,何应臻也教过我,我们趁他打瞌睡的时候给他的胡子打了个结……”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忽又渐渐暗下去,“可是他明天就要死了……”
是被我逼死的……
蓦地,眼前一暗,他突然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明玉本能揪住他的衣襟:“……怀瑾?”
他将她的手举起,替代他盖在她眼上的手,声音很轻:“等我一下。”
明玉坐在蒲团上,下意识追着他脚步声的方向抬头,开门的声音瞬间将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带进来,然而很快,他又关上了门。
她蹙了蹙眉,却没再叫他。
黑暗中的时间仿佛突然被拉长,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在耳边,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心底却有种奇怪的情绪在一点一点放大。
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混杂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底的犹豫不禁越放越大,他突然又握住了她盖在眼睛上的手。
他的指尖透着几分凉风的气息,她由他放下她的手,在一阵微弱的光线后,缓缓睁开眼睛。
一片暗沉的红色。
明玉眨眨眼睛,看清是一张红纸,上面墨迹清隽,骨骼匀称,一笔一划,写着面前人的生辰八字。
而在红纸的最下面还写着九个小字——
“愿琴瑟合守,余岁永安。”
她眨了眨眼睛,喉咙间,突然便说不出话来……
合婚庚帖,他在给她写合婚庚帖……
明玉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薛行简被她吓了一跳:“……你,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我……”
灯花爆了一声,她突然抱住他。
“谏议,”她扁了扁嘴,“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他在她耳畔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怕太唐突……你会不喜欢,就当……是我签给你的卖身契,嗯?”
她失笑:“谏议。”
“嗯?”
她拾起一边的羊毫,挨着他的名字写下“萧明玉”三个字,“我也是第一次写合婚庚帖,没有什么经验……”
最后一笔写完,她对他微微一笑。
长夜漫漫,雨声渐渐远去。
***
夜深人静,他抱着她穿过回廊,回到卧房。
室内一片漆黑,行简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床上,俯身拉过被子替她盖好。
夜雨已停,月光透过云层照进窗里,明玉的脸在月色中微微发光,让他唇角的弧度情不自禁的一软。
玉钩放下,软帐垂落,他准备起身离去。
黑夜中,手腕忽然被拉住。
她的声音在帐中响起:“洞房花烛夜,你要留我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