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八,长公主抱病。
兰台弹劾的奏折几乎堆满了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工部郎中——郑冲远房外甥的小妾妹夫领衔上奏,女主无德,当提前归政皇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或冷嘲热讽,或道貌岸然,却都有几分争先恐后的急切。
所有经明玉提拔的臣属,全都陷入了一阵艰涩的沉默。
朝堂的火烧的正旺,明玉掩面猛咳了一阵,寒碧连忙放下果盘给她顺气。
“咳咳——”她就着寒碧的手抿了一口茶,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病态的红晕。
“朝上都说什么?”
“……都是老生常谈了,”寒碧将刚放温的银耳莲子羹放到她手里,“只这次,有人撺掇着,要您提前归政于陛下。”
明玉冷笑一声,她低头搅了搅碗中透明的银耳,“启儿大了,他们的心也大了。谁领的头,郭家吗?”
“是郑尚书那边的关系,想来也是郭家的打算。”
***
“何老看起来,精神不错。”明玉居高临下道。
何应臻嗤笑一声,花白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头。
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盯住她:“殿下以为,这就结束了吗?韩俊臣今天能从这里出去,明天说不定就直接人头落地了。”
明玉面色不变,监狱恶臭的气味也不曾让她皱一皱眉头。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想法不错。看起来何老还不知道呢。”
她微微一顿,看到何光耀脸色一变,他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恶犬,目露凶光地盯着她,“什么意思?”
“你们何家不仅被举贪污、卖官、诬陷,你的两个儿子还强占土地,淫人妻女,”明玉侃侃道,“如今这牢里,可不止关着你一人——你何家上上下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在这儿陪着你呢。”
“你!妖女!妖女——咳,咳咳咳——”
明玉抬手替他顺了顺气:“何老一把年纪了,何必这么大气性呢?要是和吴忠信一样折在这腌臜之地,你何家满门一百多口人,可就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何光耀抖着胡子瞪她,“殿下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吗?那账本、明明——”
“明明什么?”她歪头,“何老是指望着您朝中的那些门生救您?还是跟您一起卖官的同僚救您?”
迎着何应臻惊恐的目光,明玉微微一笑:“陛下宽仁,杀鸡儆猴足矣,并不想赶尽杀绝。”
“滴答——滴答——”水声在看不见的地方滴落,何应臻眼底的光也一点一点落下去。
她笑容不变:“本宫念旧,还记得十年前诛杀燕王时,何老也曾刀斧加身而不惧,毫不犹豫的站在本宫一边。”
何应臻清明的眼神渐渐浑浊,他忽地笑了一声:“公主,十年了,你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今天了,对吧。”
他哈哈笑着,“老臣也曾怀疑过……那些人明明出身佃户,怎么可能拿得出三千两,是殿下自己贴的钱吧!
“殿下打着与我们合作的名义又自己掏钱给我们,十年苦心经营,不惜以韩俊臣为饵,又故意抱病拖延……”
明玉老神在在:“可路,是何老自己选的。”
“哈哈哈哈——”何应臻喘了几口,抖着手扶住墙壁,“开条件吧!
“殿下要怎样,才能保下我几位孙儿的命……”
***
何应臻认罪了。
萧启坐在宣室的案台后,盯着面前回报的奏折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起韩俊臣在牢里待了整整三天,却只字不言!
哪怕吴忠信留下的遗书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万罪加身,他也不曾低头半分。
而现在,两朝元老的何应臻,却在不过六个时辰后,认罪了……
所有指证何家的罪证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的冒了出来。
而所有人都认为即便不死也要扒层皮的韩俊臣,不仅在最后一刻全身而退,还成为了最先发掘何家贪污反被何家报复的“吹哨人”!
他的姐姐,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到这里,他后背猛地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此时,安德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陛下,陛下?薛谏议来了。”
萧启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喉咙里不禁咳了两声。
“宣。”
黄昏的光从门后照进来,薛行简踏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走到皇帝面前。
“陛下万安。”
萧启点点头。
薛行简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连他有时也不免在想,究竟什么才能让他这位城府颇深的老师变一变脸色。
“朕听说,现在整个兰台都对老师钦佩不已。”
“陛下言过了,”薛行简微一拱手,“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一个猜测蓦地划过心底,萧启眼神陡然一深,唇角却勾起了几分笑意,“老师其实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吧。”
所以才会警告兰台的言官们不要顺势附言,攻讦他的姐姐。
他是脚踩两只船,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薛行简依旧微微低着头,“臣曾以为殿下会弃卒保车,但陛下告诉臣殿下一定会保下韩侍郎,所以臣大胆猜测,殿下或许还留了后手。”
萧启眼神微微一变,面色却缓和了不少。
薛行简接着道:“至于兰台,‘清谈误国’的帽子不知扣了多久。臣倒不惧清谈,但即便没有实凭,也该是有理有据,而不是污言秽语的堆砌。否则……”
他抬起头来看向他,“不如直接去菜市场聘人,倒比科考来的省时省力。”
“哈哈哈,老师倒是一贯高瞻远瞩……”萧启放过他,“但下一任天官的位置,看来还是非韩俊臣莫属了。”
萧启低头一笑,这次的笑里便有了几分失意的味道。
薛行简声音不变:“倒也不尽然。”
敲在砚台上的食指蓦地一顿,萧启眯了眯眼:“老师的意思是?”
“韩侍郎平白受辱,陛下宽仁,可曾慰问?”
萧启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安德已经带旨去过一趟韩府了……”
蓦地,他眼睛一亮,“老师的意思是——”
薛行简点头,“陛下可以升韩侍郎为江汉巡抚。”
名为嘉奖,调离中央,明升暗贬。
高明!
萧启兴奋的脸上又浮上了两团红晕:“不愧是老师,果然高见。”
***
“咳咳咳——”
夜色渐深,公主府的书房内,明玉以书抵头微微喘息。
韩俊臣的案子已经了了,她的病却还没有见好的意思。
瓷器轻轻落在桌面,只道是寒碧又来劝她喝药,她又咳了一声,“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说着,她将书再次摊开。
“唉……”
这个声音……
明玉笑了笑,“他们到还挺会未雨绸缪的,要是我现在死了,说不定他们能撺掇着皇上鞭尸以谢天下。”
“呸呸呸!”寒碧跪在她膝边,“什么死不死的,殿下快别说这种话,陛下也绝不会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的。”
明玉笑容不变,眼底的凄怆却如结了霜的冰面。
“郭家向来自诩支持正统,十年前他们站在我这边帮我诛杀燕王,所图不过启儿年幼,我一介女流,可由他们把持朝政。
“而现在,”她乏力的靠在躺椅上,头顶满是新开的粉色花朵,“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所图,不过是启儿年轻,更容易糊弄而已。”
“那——”
“哪有那么简单,”她阖着眼,干裂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他们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扳倒我,现在不过是急着向皇帝表忠心罢了。”
“那好赖也还有四年呢,他们就不怕把您得罪狠了,到时候连有没有命活到四年后领‘从龙之功’都不一定呢吗。”
明玉被她逗笑,笑到后面又连咳了几声,她睁开眼看着寒碧愤愤不平的脸,道:“四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是我巴着他们还来不及,哪敢再多给自己树敌呢?”
寒碧眼眶一红,明玉心里一软,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启儿怎么说?”
“陛下申斥了几个闹的狠的,下旨彻查此案。”
这样啊……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或许他也有几分唇亡齿寒吧,
远处飞来的燕子缓缓落在树梢,她的眼神开始无意识的飘远。
“殿下。”
明玉一愣。
“……婢子听说今儿朝会后,谏议……申斥了兰台。”
谏议……明玉低下头,面前又浮现出那晚他苍白的脸。
得不到的东西多思又有何益?
须臾,她若无其事地咽下勺中的甜汤,“他说什么?”
***
七月三十,长公主病情加重。
朝堂上却没了第一天的“热闹躁动”,殿央大刺刺甩着一本用朱笔标记的账本,刺的满堂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刑部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吗!”萧启冷笑,“连对账的数目不吻合都看不出来,朕养你们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雇个账房!”
而岂止是账目不对,账目中牵涉的官员更有多达七成是出身寒门。
这么多天了,所有的矛头,所有的奏折都在指向他的姐姐,关于何家,满朝文武,连个屁都没有!
他在台上焦躁的走了个来回,台下的群臣纷纷下跪山呼“臣有罪!”
震荡的声浪徘徊在殿间,不断回响,萧启立在殿上,仿佛被四面八方的敌人环绕。
萧启本能的看向旁边雕着凤凰呈祥的金椅,如今那上面空无一人,这殿上也只剩他一人——
他神色蓦地一顿,内监那天回报薛行简训斥兰台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兰台百家姓,从不言一家之言——”
一瞬间,殿外似有风起,萧启猛地踢了一脚书案。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跟谁姓的?!”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刑部核了四天的账才发现的错误,半日后,韩俊臣便被人抬出了天牢。
而同一时间,何应臻入狱,巧合的关进了韩俊臣待过的牢房。
***
梆子敲过三声,韩夫人含着泪给虚弱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的韩俊臣喂米汤。
韩俊臣叹了一声,睁开眼睛,挡住她要继续喂他的手,“我离死还有点远,你想演贤妇,可以去给我炖只鸡。”
韩莬茵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韩府没有炖鸡,想吃,去梦里找薛大人吧。”
同一时刻,昏暗了数百年的牢房里已只剩下远处狱卒的鼾声与近处老鼠的“吱吱”声。
牢房霉了数十年的阴湿味道混杂着汗水的腥臭直扑鼻间,前方传来锁链打开的声音。
蜷在阴冷的角落里何应臻突然冷笑道:“殿下来,是来痛打落水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