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篙划破水面,荡起的涟漪剪碎月影。
小船穿过水面,连边高高低低的荷叶连成一片。
明玉坐在船尾,纤细的手指划破清凉的水面。
寂静的夜色里,她看向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唇角放松的扬起,“你竟然还会撑船。”
夜色中他仿佛笑了一声,“江州是水乡,我自幼在水边长大。”
他微微侧头,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下颌,“我可不仅会撑船——”
明玉脸色忽然一红。
夜风徐徐,在这满天莲叶无穷碧的地方,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静。
他放下船蒿,走到她面前。
明玉仰头,他在她面前俯身,好让她与他平视。
“夫人瘦了。”
她轻轻一笑,“思君令人瘦。”
“夫人又在取笑我。”
夜风中,他的声音朦胧而温柔。
明玉的眼神忽然迷离了三分。
恍然间,仿佛朝堂纷争,民生财政,都突然被抛得好远……
好似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船摇摇晃晃地停在湖心,明玉起身,握着他的手,踏着水光迈上湖心四面亭的台阶。
清风一荡,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一点点麻痒瞬间在心里扎了根,行简低着头拉她手在美人靠上坐下。
“你瘦了。”他握着她的手道。
明玉笑容不减,却说的是另一件事, “谏议进来艳福不浅。”
薛行简面色顿时一片空白。
明玉“噗嗤”一笑,眉梢更弯了几分,“现在满京城都知道郑姑娘心悦你了。”
“……”他不自然的咳了一声, “……那是她的事。”
明玉笑得更加大声。
她的笑容在这月色之下熠熠生辉,行简心底忽然一松,连日的担忧忽然散去了大半。
“兰台的折子已经都送到宫里了。”
明玉笑容不变,“按理说是该这样。”
“今天早晨,秦老父子在大理寺击鼓鸣冤,士林之间也已传得沸沸扬扬。”
“嗯。”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想看到她心里去,“我知道这后面还有很多牵扯,可今天的局面——”
“你想让我弃卒保车。”她笑着打断他。
“是。”
明玉托腮看他,与平日在萧启面前不同,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他,带了三分孩子气的执拗。
“吴忠信已经认罪,人证物证都在——虽称不上铁证,但是背后的牵扯太深,韩大人很难脱身。”
他言辞恳切,眼中甚至带了三分恳求, “何况,即便这次侥幸,你归政以后,这把刀还是要落下来。
“飞鸟归巢前会啄清羽毛,是保全自己与家人,也是为了日落后的安稳。”
归巢,日落……
明玉低头一笑,忽然对他多了三分歉疚。
行简一怔,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怀瑾,我监国十年,还有四年,便要与这一切做个了结。”
她眼底的笑意还未褪去,声音里去忽然含了某种悲戚,但这悲戚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坚韧的松柏。
“但俊臣不一样,他今年三十六岁,已经是吏部侍郎,四年后,当我走下权位,他却还该是大周的柱臣。”
她的声音格外冷静,月色下,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弃卒保车,真正要保的,是他……不是我。”
行简脸色一白,明玉松开他的手,目光转向远处。
苍茫的夜色下,无穷的碧叶层层铺开。
“何况,那么多罪名,他一个吏部侍郎,又怎么担的过来”
月光下她的侧脸虚虚实实,她明明就在他身边,去忽然隔了千万里一般。
心底陡然掀起滔天骇浪,行简轻声道:“所以……担下所有的罪名,洗清所有追随你的官员,这就是你的打算,对吗?”
明玉站起来,逆着月光看向他,“是。”
他心底忽然一凉。
“他们是为我办事的,维护的是朝廷的利益。而权贵们,”她对他微微一笑,,“他们忍了十四年,总该有个出气的口子。”
巨浪瞬间化为泡沫,潮水瞬间化作虚空,行简的心直往下坠,脸上却突然笑了一下:“这就是你在义庄那个晚上说的‘引颈受戮’,是吗?”
“是。”她应得毫无犹豫。
“所以在你四年后的人生里,你从未想过要分我一席之地,是不是?”
他站起来,与她并肩而立。
明玉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如此温柔,仿佛世上最钝的刀,每一刀都缓缓插进他心里。
行简忽然俯身,逼近她的眼睛。
“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一段随时可以了结的露水姻缘,对吧。”
他的声音低柔,带着三分缠绵的错觉。
她眼底温柔的光终于熄灭,只剩一片微凉的坚定,坚定得冷漠。她抚上他的脸,冰凉的指尖一片冷湿。
她轻轻开口——
“是。”
利箭入冰,寒冰破裂,行简猛地退后一步,他所有的冷静突然崩塌。
明玉紧握住想要去扶他的手,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
良久,他突然笑了一声,“所以,韩俊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的人,我却是随时都可以丢弃的对象。”
他抬起眼来,“对吗?”
明玉没有回答。
行简笑了一声,带着三分自嘲和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他转过身,船艄在阶下浮动,他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了。”
***
弦月凄清,浮云飘碎。
荷风四面亭里只剩下明玉一人。
她靠在柱子上,明明是温暖的夏夜,却只觉得身上真真发冷。
四年以后……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
她无法控制不停颤抖的手,但还能控制自己什么都不做。
他是这样骄傲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真的结束了吧……
明明是她自己选的路,明明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这时候倒又自怨自艾起来了……
萧明玉,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
泪水啪地跌在地上,明玉笑得不可自抑。
身后忽然传来船板撞击石阶的声音。
明玉知道,是寒碧来了。
她抬起头,直接绕过欲言又止的寒碧,踏上船板。
寒碧低了头,撑起船篙。
怀里是他留下的外衣,明玉抱膝坐在船尾。
衣服上是他惯有的清冽气息,即便在他走后,依旧不曾散去。
泪水滑进衣袂,明玉闭上眼睛,一点声息都没有。
对面的寒碧猛地别过头,吸了吸鼻子。
薛行简是一个人回到岸上的。
他的脸上几乎一丝血色也无,惨白的月光下竟有几分怖人。
赶到嘴边的质问忽然就没了声音。
他什么也没有说,左脚的鞋子掉了,也毫无所觉。
“她还在湖心。”
只留下这一句,薛行简挥开想要来扶他的赵四的手,离开了。
夜里的风也静悄悄的,寒碧又胡乱抹了两把眼睛,十年了……从先帝驾崩,殿下再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留湘姑娘过世时,她一个人在祠堂坐了一宿,第二天依旧照常上朝。
寒碧拍拍脸,努力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她心里不由埋怨薛行简,埋怨到后面,又开始埋怨自己,如果当初不是自己撺掇明玉……
船很快近岸,寒碧连忙扔了船篙,明玉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她面上已经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声音却格外低沉:“告诉翠微,让她注意保护莬茵的安全。”
寒碧连忙低头,“是!”
***
很快,韩俊臣下狱的消息便如长了腿的风一样,不出一日,京城上下,便连三岁的稚童都要在墙上画个“韩”字,再吐口吐沫了。
每一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嘲讽、怜悯、叹惋,还有得意、观望,和跃跃欲试。几乎每个人都恨不得再多长一张嘴,好从他身上多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不幸赶上休沐,所有的腥风血雨便都被短暂地压在了京城各大世家的深宅旧院。
明玉一如既往的临帖,作画,煎茶。
寒碧心底的担忧却越来越重,这已经是她今天补的第五盘枣花酥了。
她昨夜陪殿下回屋后,一直守到下半夜才敢回去。
然而早晨起来却不见了明玉。
她连水盆都忘记放下,直接端着一盆热水就奔到了祠堂。她深吸了口气,将水盆放到一边,蹑手蹑脚的推开门。
一瞄到屋里熟悉的人影,她的心先落了大半。
明玉靠在香案前,火焰在她面前不停跳动,火舌卷起的黑灰不断飘落。
她将一封封没有收信人的信封丢进火盆里,缭绕的烟雾中是瞬间化为灰烬的信纸。
寒碧死死捂住嘴,蹑手蹑脚的退后,缓缓请屋门重新掩好。
眼圈阵阵发红,她低着头端着水盆往回走,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明明七夕的时候还好好的……她扁了扁嘴,鼻头一涩,泪水却只在眼底打转。
蓦地,迎面不知哪儿来一阵风,她“哎呦”一声,热水泼在地上,她低叫一声,顺势抹了把眼,“小祖宗,眼长到脚后跟去了!”
楚六连忙手疾眼快的帮她扶住面盆,“姐姐恕罪姐姐恕罪,门外礼部尚书——郑大人来了,要见殿下!”
***
御书房内,萧启从案后起身
“原本休沐不该宣老师进宫的。”
他托起薛行简的手臂,“诶,老师脸色不太好啊?”
“咳咳,昨夜感了风寒,”他作势掩袖,“陛下还是离臣远些,免得过了病气。”
萧启立刻拉他坐下,又照例宽慰了几句。
內侍奉上香茗,烟气袅袅升起。
“请老师来,是有要事相商。”这样说着,他嘴角上扬,眼底是少年意气的春风得意,他抽出两份奏折。
“老师以为,谁能接任吏部侍郎?”
***
茶茗醇香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明玉不紧不慢的饮下第七杯,却并不急着开口。
对面的郑冲同样老神在在,不时捏着胡子赞两句“好茶!”
眼看着已换了三壶新茶,两盘枣花酥,郑冲心里也开始没了底。
原本他瞧着殿下面色虚白,心里的胜算已经稳上了七成。而如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对面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突然便与十年前丹墀上亲手诛杀自己伯父的脸重合在了一期。
郑冲捏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抖,那同样是一张惨白的脸,比今日更显稚气,同样平静的眼底却尽是冷漠的冰雪。
这个念头一起,心底的骇意莫名开始无声累积,他故作姿态的咳了一声,“殿下这茶是今年新贡的吧,老臣之前在韩大人府上也喝过呢。”
她拈着枣花酥看了他一眼,“太傅若喜欢,回头也带些回去。”
郑冲哈哈笑了两声,“那老臣就却之不恭了。”说着他又似颇为苦恼的捏着胡子叹了一声,“韩大人英年才俊,不想一时走了弯路,老臣也为朝廷惋惜啊。”
见明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郑冲接着道:“但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大家毕竟同朝为官,谁也不想脸上弄的太难看不是,立丘府那两个人——”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两个平民的名字,“不过是想要银子,傅家当初给的确实少了点儿,也活该他们倒霉,畏手畏脚的,贪着眼前那点儿,一看就不是当官的命!”
明玉扯起嘴角一笑,“没有人,比太傅更懂为官之道了。”
郑冲低头笑了几声,“老臣惜才,也是替朝廷惜才。老臣为官多年,跟朝里的几位大人也都算的上熟悉,想来他们也都跟老臣一样,都心怀惋惜呢。”
明玉心底的厌烦几乎达到顶点,面上却越发不显,眼底甚至染上了几分兴味的笑意,“老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郑冲连连摆手,“不过老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殿下成全。”
“太傅请讲。”
“臣的小女儿,诗书文章,琴画皆通,眼光也高。这些年老臣与内子为着她的婚事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头发。可巧,终归是天可怜见,门下省薛谏议文采风流,正与小女情投意合。”
他这样说着,脸上从苦大仇深到老怀欣慰,一气呵成。
明玉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心底翻涌的苦水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而面前郑冲的嘴巴仍在一开一合。
“老臣这才厚着脸皮来,想求殿下做个月老,成就好事!”
***
“二位大人都很好。不过,”薛行简将两份折子重新摆在皇帝面前,“李大人年轻干练,性格激越,吏部人际复杂,恐怕容易生事。王大人虽然缺乏拓斧的魄力,却资历深厚,经验老道,该能在此次事变之后快速稳住吏部。”
萧启皱了皱眉,一时没说好还是不好。
薛行简清楚,皇帝属意的大概还是没有前朝经历的李雪铭。沉默半晌,他突然岔开话题,“陛下是觉得殿下不会保韩大人吗?”
萧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奇怪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
“阿姐重情,当然会保韩俊臣。”
薛行简心里一刺。
“何况,”萧启突然凑近他,眼底的笑意意味深长,“韩俊臣是姐夫留下的人。”
他面色顿时一白,萧瑟的寒风逼退了他最后一点唇色。
萧启却并无所觉似的摇了摇头,“但最多也就保他一条命吧——是阿姐心太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才给了何家反击的机会。”
他机械的点点头,“是。”
紧接着又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阵猛咳嗽。
“没有人,比太傅更懂为官之道了。”
一个个小小的彩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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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