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摊在地上,胳膊向两边大大张开,手指团紧呈个小包子。
又觉得这般姿势毫无安全感,向右蜷缩起身子,靠在墙壁团成小蜗牛,左手下滑落在胸口,从中掏出白日岳夜给的名片,对准墙壁夜灯打量。
似乎还能回忆起对方望他的眼,里面的震惊与疲惫显而易见,初夏隐约感应到他复杂心情,奈何实在提不起来精神,也无法同人回应,默默注视岳夜仓皇离开的背影,一个人躲在这小房间。
也不知道任辛树怎么,自己上来这么久,男人还待在楼下,完全不像他急火火的性子。
这样也好,初夏伸手摸过名片烫金色的楷体字,眯起眼睛默背号码,想起自己压根没有手机,连家里电话都被监管,这才歇了蠢蠢欲动的心。
“初夏?”
人说到就到。
初夏反手把名片压在玩偶下方,撑起手臂侧身,正巧与推门而入的任辛树对视,后者察觉他动作,眼底笑意深了些,初夏眼睛一眨不眨凝视。
“怎么躲到这里?”
这声询问算得上温柔,从任辛树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怪异。初夏低头重新躺回原地,紧接却被任辛树抱在怀中,随之压来的是略带烟草味儿的吻。
缓而轻,带着点挑逗意味,落在初夏身上。
“任叔叔?”
初夏被动承受,任辛树的手掌刚好托住他坐骨,轻而易举将初夏从地上抱起,短瞬间产生的高度差吓得后者手臂环住任辛树脖子,呼吸明显错乱几秒。
“在这种地方发呆,游乐园不就荒废了吗?亏我还废心思帮你集齐那些小玩意儿,这么就快厌倦了。”
任辛树凑近,鼻尖蹭过初夏脖颈,混合草莓面霜香气的肌肤温热,暖得他笑声沉沉,抱着自家儿子绕过数个屏风迈入卧室区域。
初夏瘦,可到底是个快十八岁的男生,骨架偏沉,任辛树也不觉累。
“叔叔再给你建个伊甸园?”
虽是疑问口气,可任辛树没让初夏回答的意思,手臂微松,人站在那一小片毛茸茸的玩偶堆里。白嫩脚趾埋入毯子,就露出脚背。
站在这座由任辛树亲手打造的小小城堡里,初夏就是统领它们的国王,少年不说话时,眉眼堪比陶瓷人偶精致。
任辛树喜欢得紧,都忘记追查初夏躺过的那小片地方,屈膝坐在床边,床铺顿时陷下大半。他随手抽出无框眼镜戴上,引得初夏向前,食指敲敲,令前者笑着后仰倒在床。
“平光,别怕,先前不是说喜欢看我戴眼镜么?”
任辛树捉住初夏细长五指,拉高贴在唇边一下下轻啄,眼尾狭长挑如苇,薄唇似三月柳,初夏呼吸时鼻腔满是烈酒余韵混合须后水的气息,这是任辛树的味道。
也没要等他回答,任辛树拉着初夏手往下,落在瘦而韧的腰,再偏移便是初夏裤带,两人对视,空气依旧保持一贯沉默。
任辛树抬腿,用抱小熊玩偶的姿势把初夏塞进怀,倒也没了下步动作,只是亲人之间单纯拥抱。
“小坏蛋,变心比谁都快。”
“……”
“当然,开玩笑的。”任辛树声音略显得含糊不清:“初夏不是最喜欢叔叔吗?前几年还吵着要嫁给叔叔,怎么还对新来的岳医生好奇?”
男人怀抱温度过高,外加初夏常年讨厌穿拖鞋,身子骨也连带冰凉,这两重触感烘烤下,他眼皮越发沉。
——不对。
——这样是不对的。
可哪里不对,初夏说不上来。
他早没了儿时记忆,在福利院晃荡长大,保育员叫他脑子有病的怪胎,所以遇到任辛树前,初夏与人的交流几乎接近于零。
任辛树怎么把他带回来的,以及他们之前是如何交流,初夏全然没了任何印象。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一楼开始出现穿白大褂的陌生人,拿着冰冰凉凉又扭曲的仪器,在自己身体上滑动。
初夏手指发抖,想出声喊任辛树,手腕却被腕带固定在椅子,无助望向头顶亮起来的圆灯。
“又在发呆。”
随着声音落,额头疼痛轻微,初夏被任辛树抱在怀里,浑身力气抽干般抬手指都艰难异常。
“任辛树……”
感受任辛树呼吸下滑,初夏喉咙忽然发紧,他张张口,无意想起放在床头柜上空了个格子的药板,脑海中意识模糊:还没吃药。
可是,身体却如灌了铅沉,双腿都跟卸去力度一样的软绵,初夏心中窝了团火,又发泄不出来,堵得他眼眶都酸胀不已。
——岳夜说这样是错的。
初夏想不明白。
他对外界的了解,也就剩下在福利院的模糊记忆,凌乱的天花板与泛红的泥土,混杂着浓烈油烟味的饭菜和湿漉漉的床。
任辛树说,外面太危险了。
任辛树说,那些都是坏人。
任辛树还说,叔叔最爱初夏。
初夏心里面窝的火几乎要炸掉。
不对不对不对。
他究竟忘记什么?
为什么,心里如此烦躁,恨不得直接了结自己生命,免受这种无望折磨之苦……
初夏垂眼。
他好热。
几乎到了临界点,有一团团塞满的火窝在胸口,烤得他火急火燎,连带声音酸涩,要在下一秒就全面吞噬他瘦削的肩。
初夏快要被这股热逼疯了。
/
怀中人安静的过头。
如果任辛树再多留神片刻,就能发现初夏不正常的呼吸频率,以及冷汗打湿的刘海粘在额头肌肤,面色湿漉跟水里捞出来般苍白。
“初夏要是不喜欢那个岳医生,我们再换,好不好?”
“……”
回应无声。
等察觉他胸前衣服不正常扭曲,任辛树偏头,怀中少年双目紧闭,双唇咬得发白,满脸潮湿。
“穆初夏?!”
声音尖锐刺耳,初夏睁不开眼。他每一寸身子骨都在往下坠,失重般的晕眩使得初夏捂住口鼻,脖间窒息越发明显。他无助伸手,想拔开禁锢他呼吸的束缚,可脖子空空荡荡哪有限制。
肺要炸了。
初夏大口喘息,这种无论如何呼吸都若喉咙塞塑料袋的痛苦,他隐约记得自己体验过,可要怎么做来着?
身体疼的快死掉。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抓住的是喉咙还是任辛树的手,就当初夏以为他就这么呼吸而死。
“张嘴。”
初夏无法理解词语的意思,他下巴被人捧住抬高,比棉花糖还要柔软的唇瓣落来,堵住了初夏急促而毫无章法的混乱呼吸。
清清淡淡像是艾香混合薰衣草,夹杂年长男人明显稍高的体温,掠夺走初夏近半痛楚,泪水模糊了初夏视线,呼吸意外的渐渐平复。
两人挣扎间,衣服早就凌乱得不成样子,尤其是任辛树的袖口,第二颗扣子就剩半根线悬着,要掉不掉地垂在半空。
“好些了吗?如果觉得见医生让初夏感觉压力大,那我们不去了。反正有叔叔在,养初夏一辈子也没问题。”
他语气轻松,似乎忘记当时逼迫初夏会面生人的排斥与恐惧,半跪在床铺边,而后直起身子脱去衣物,脸上写满漫不经心的道貌岸然,眼角微垂。
任辛树盯着初夏。
少年鸭子坐在床铺中央,周围不显被褥下沉弧度,一边裤腿不知何时卷到大腿,淡粉膝盖映入眼帘,手背抹去脸颊泪水的动作笨拙不堪。
“不是见医生。”
初夏讲话声音含糊,肩膀还因抽泣而起伏,却在说完这话后闭口不提,伸手拉下衣服遮挡裸在外的皮肤,导致任辛树未听清他后半段。
但那个时候,他没去追问。
就当是初夏的小任性,不过抱在怀里哄一哄、亲一亲,就能顺平这拧巴情绪。
很快,接到通知的家庭医生火急火燎赶来,直到检查初夏仅仅是过度紧张导致的压力过大,所以才会引发过度呼吸,医生反而松口气,顶着满背湿透的毛衣向任辛树解释。
“可能接触令他不适应的东西,所以这次偶然发作,别担心,不过尽量让他远离会带来精神压力的事物……”
由于初夏就在面前坐着,即便闭上眼假寐,该听的还是能囊入怀中,医生言尽于此。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也不知是因步速还为紧张,他衣服潮乎,声音渐低。
医生对上初夏望过来的视线。
他喉结不自禁滚动,偏头看向弯腰帮初夏系好睡衣扣的任辛树,其余叮嘱烂在肚,却先初夏一步移开目光。
好像,初夏比上次见时长大些,眉眼里不再透出稚气,带了点人看不懂的东西,医生形容不出,他停顿两三秒补充先前未尽之语。
“我能理解任先生对小少爷的紧张感,可人究竟是群居动物,就算您觉得外界肮脏、混乱,也尽量让初夏多跟同龄人接触。”
医生不太清楚这对叔侄的相处模式,仅单纯认为任辛树过火:哪有因为担心孩子受伤,就一直将人关在身边中的家长,这样下去初夏会出毛病的。
任辛树微笑时犹带梅香。
这本来也是无心一提,在场两位大人说过就忘,初夏反倒上了心。
他要去见岳夜。
他想摆脱这个不正常的家。
还有任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