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见衣摆一晃而过,岳夜否认了念头,他接上先前初夏的话,轻飘飘将问题反抛给他。
“我们不是才见面么?”
“因为你不像。”
初夏忽然冒出来句,岳夜抬眉。只见少年前倾身子,打量的目光自下而上扫过,后仰椅背望向玻璃窗。
岳夜从业少说十二年,如此直白的表达他还是第一次见,于是伸手摸摸头顶:“发型?”
初夏端起任辛树的茶杯闻闻,停顿三秒后放下,换了较为舒服的坐姿,缩在软绵绵座椅,吊梢狐狸眼眯起,冷着小脸打了个哈欠,下巴埋在高领毛衣边不动。
他扫了眼任辛树。
“也不是。”
少年屈膝,脚跟踩在椅子边,双手虽搭在身前,姿势如盛开一极的莲花,最终垂下头盯住自身倒影不吭声。
下午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发梢,将人的身体周围勾勒出一圈光晕,初夏动也不动坐在那,半晌也没给出岳夜问题的答案。
他反问:“这重要吗?”顿了几顿补充:“对我的治疗。”
岳夜慢慢合上用来记录的本子,当着初夏的面推到一旁:“你叔叔是这么介绍这次谈话的?”
“不然呢。”
“一般来说,广义的治疗需要动用药物,或者涉及手术,但我们只是在简单的聊天,仅此而已。”
见初夏还是保持先前姿势,岳夜从胸前口袋抽出笔,翻开一张空白纸,徒手画了个极为标准的圈,而后推到他面前。
等初夏垂眼看了片刻,岳夜尽量放轻声音:“你联想到什么?”
“……”
“不必拘泥,答案无关对错。”
初夏视线回落:“碗口。”
岳夜询问:“还有呢?”
“围墙。”初夏飞快扫了他眼。
“很好,同任先生一样,”岳夜毫不掩饰夸奖,他合上本子,再度将其推到一边,“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他刻意强调了两个点。
即便表情消失速度再快,初夏眉梢染过的微妙情绪不假,岳夜若有所思,后者别过脸看庭院落花。
作为心理诊疗医生而言,他应保持对初夏立场,抛去杂念就剩治疗一言。偏偏目光违背他的心,岳夜无法控制里面不该存在的东西,几乎刹不住车尽数外泄。
他刚想抽笔用写字掩饰,却惊觉本子早被合起放置一旁,悬空的手腕格外尴尬。
“想写就写,相比于其他人,你倒不像是医生。”初夏今天没有午休,任辛树还故意逗他,下午来得困倦,只想速战速决。
结果这医生还追问哪里不像,初夏哈欠一个又连着一个,他睡眼惺忪。
“猕猴桃。”
在岳夜望来,初夏补充。
“带着刀疤。”
话音刚落,岳夜笑,对上少年灵动的眼,他忽然意识到并非玩笑话,掌心沿着脑袋摩擦。
“好形容。”他毫不吝啬夸赞:“这么生动形象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他们都说什么?”
岳夜回道:“秃驴。”
闻言,初夏面容出现几秒空白,等回过神来已经笑弯了腰,细长手指抹去眼角浮现的泪,歪头端详面前穿着西装革履的寸头岳夜。
讲真,对方太不像心理医生了。
无论右边断眉,或是古铜肤色,初夏压根无法将他与坐办公室的医生画等号,更不用说都快秃了的寸板。
不过初夏也只是新奇一时,短暂几秒后,他对岳夜失去兴趣,再次望向庭院,盯着那棵叶子都要掉光的树出神。
岳夜拇指轻触桌面,他顺着初夏所看方向,微微偏移脖颈询问:“它叫什么?”
“就叫树。”
初夏抿抿嘴,整个身子面向窗户,摆出一副不好交流的姿态。岳夜倒是注意他攥紧裤摆的手,细细长长,跟个小姑娘似,也不知道任辛树怎么养的。
抗拒态度太明显了,就在岳夜犹豫本次谈话是否再次进行下去,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进。”
“岳医生、小少爷。托先生的话,下午茶时间到了,给您们送些吃食。”
刘姨手端托盘,缓步走到桌前,毕恭毕敬将茶点一一摆好,离开前她目光微移,扫过初夏饱满的后脑勺,欠欠身掩住了房门。
“吃几块,”初夏也不看,抬手把那四层糕点塔提到岳夜面前,“不然任辛树怪我招待不周。”
岳夜哦了声:“他愿意你这样叫?”
“什么叫不叫。”
初夏蹙眉,等反应岳夜代指的称呼问题,他嘴角似乎下牙,弧度消失的速度极快,岳夜还以为是错觉。
“称呼而已。”
看着人明显回避问题,生怕第一次谈话给他留下抵触心理,岳夜对初夏释放友好信号。
“有推荐的吗?关于这些,我不喜欢吃太甜的。”
初夏偏头,乌黑黑瞳孔一动不动,眼底的冷光瑟瑟,看得岳夜偏头,以为说错了话,刚要改口道歉,少年却展颜一笑。
“马卡龙。”
说话间,初夏拿起餐巾的银叉,如泄愤般恶狠狠将那块粉色糕点捅了个对穿,起身递给岳夜,零星碎渣落在岳夜手面。
两人对视。
初夏微抬手腕,那小块糕点递到岳夜鼻尖,草莓独有的甜蜜迎面直冲,不难让人怀疑,初夏是不是故意的。
可他眼神太纯净了。
配合如捏制出来的精致五官,倒有种不谙世事孩童的娇憨,看得人心底发黏,恨不得伸手拧拧他的软肉,直到他可怜兮兮认错。
“……”
意识到自己念头,岳夜睫毛颤抖。
他自知外貌不宜做幼稚神情,尽力保持先前笑容,刚要伸手接过,谁知初夏抬起胳膊,反手收回叉子。
“干嘛?”
初夏忽然对他好奇,另一只手撑在桌前,那小个马卡龙送到岳夜嘴边,静止不动了。
岳夜不动声色后移座椅,躲开了初夏的手臂范围,没有接受却也无直白拒绝,他朝人笑笑,开口前一秒被打断。
“你不信任我。”
压根不给岳夜反应时间,初夏语速飞快:“连医生都做不到信任患者,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治疗我?”
貌似为了报复先前解释,初夏后两个字咬音极重,岳夜抬眼同他对视,却不自觉被少年微启的红唇吸引。
“……”
这样下去可不妙。
连岳夜都察觉到自己异样,于情于理这次谈话无法继续,他为先前的承诺感到羞愧,又念及前几任未成功的同行们,忽然意识到他们失败的原因。
初夏站在原地未动。
与其说两人对视,倒不如初夏单方面审视,他昂起白细下巴,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他们明明处于温暖室内,岳夜宛如被阴森水面包围,撞击声缓缓,他食指叩在桌面。
“……谢谢初夏。”
岳夜前倾身子,平生第一次违背了职业道德,咬住悬在银制餐具尖端的甜点。尚未来得及咀嚼,几乎齁掉牙齿的甜令他眉头不受控制地蹙起。
不过他也来不及下咽,潜在的第六感带来的紧张令他脊柱发凉。
岳夜保持咬住马卡龙的姿势转头。
会客厅坐北朝南,一整面落地窗吸纳充足日光,连带绿植似乎都在闪光,在这堪比油画般的景象中,唯一不合氛围的只有任辛树。
男人还是那件收身白毛衣,衬得宽肩细腰,浅灰长裤垂落,遮住鳄鱼皮半开式拖鞋,仅露出一点尖端。
他眉眼低垂,神情算得上漠然,注视两人的瞳孔冷而淡。
“哎呀,真不巧。”
初夏就如恶作剧得逞的小坏蛋,高兴几秒后无聊地放下叉子,坐回位置端起茶杯,转而被苦得吐出一小点舌头。
他甚至交叠双腿,下巴抵在掌心,乐悠悠看看僵直后背的岳夜,又瞥向明显不虞的任辛树,小小地吹了个口哨。
“你完啦。”
初夏眉眼满是得意,丝毫不顾谁为罪魁祸首,甚至还对窗外的叔叔扮了个鬼脸。
嗯,就算他解释,方才怎么看,都像是无良医生刻意勾引病患,就此解除合同也毫无怨言。
岳夜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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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会解除,您在想什么?”
任辛树微提高嗓音,面容掩不住惊讶,像是真为岳夜的话感到震惊,签文件的手都停顿两秒。
在岳夜压不住疑惑嗯了声,任辛树才叹气解释道:“孩子被我宠坏了,见不得任何外人,领地意识太强,要是对他干涉太深的话,可能连我都压不住。”
他冲人笑笑:“今天辛苦您了,费用已经转到您预留的卡号。”
笑容不像是虚情假意,更令人怀疑先前的视线为幻觉,岳夜停顿片刻,欠欠身告别。虽说是独门别栋,可从正门往外看时,还是能见到二楼偏角的某个外凸的房间。
厚重窗帘紧闭,遮住全部光,像是掩住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任辛树模棱两可的怪异态度。
趁下次诊疗之前,他去联系先前几位经手的同行,总觉得无论是任辛树还是初夏,似乎都隐瞒了一些真实情况。
就在岳夜准备离开,静止的窗帘忽然不规则地左右晃动,他刚要转身时,帘子被人撩起来了半个角,空荡荡的,露出里面不见五指的黑暗。
岳夜压不住外泄的好奇,借更好治疗初夏的名义,他眯起眼睛,窥探那片被掩盖的秘密。
下秒,初夏踉跄出现在窗前。
未着一缕的上身白如暖玉,他垂眼看着捏住自己肩膀的大手,神情无悲无喜。不等岳夜从震惊中缓神,那帘子又在面前唰一下拉死,遮住全部春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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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