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凉是笼着院落的光,因为苏词的归来而热闹了几分。
“现在是什么时辰?还未睡下呀,难不成是在等我?”苏词手上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现在院中。
游离就这样坐在院中石凳上,月光透过琼花的枝桠,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或许是听见门口的声响,冷淡的目光投了过来只那么一瞬便又挪了回去。
像是画里似的,总之不似人间,苏词心道。
苏词从苏小手上又接过了几件东西示意人退下之后兀自地走到了游离的对面坐下,将物件搁在了石桌上一件件地拆开来递到游离的面前:“这是状元楼的浮白,我特地给你带了一瓶回来,入口淡雅却是回味无穷。
你闻闻。”
“这是我在摊子上买的糖葫芦,马蹄糕,枇杷糖……”苏词兴致勃勃地向游离献宝,“这些都是我十几岁的时候爱吃的,对了,你想尝一尝酥山吗?我让厨子进冰窖里取些冰来做。
就是这个季节还是太凉了些,等入了夏,酷暑难消,这便是难得的人间美味,那鱼翅熊掌又算的了什么。”
游离看着苏词的神色渐暗,略显几分不自然地离不断靠近他的人远了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苏词看向游离的眼睛,冷淡疏离的眼眸里似乎多了点旁的色彩,那点颜色苏词很喜欢。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游离还有许多想问的,譬如你不怕我吗?虽然我现在受着伤,可你离我这样近,即便附近有暗卫保护,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必也是来不及逃脱的。
还譬如说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才值得你如此费心力。
苏词愣怔了一瞬,微微抿唇而后展颜:“就当我见你心生亲近吧,纵然是萍水相逢也是有缘。”
对眼前这个人虽然不甚了解,游离身上却有他自己的故事,和自己过往认识的人也都不同。
明明是性格特质与自己截然不同,却从他身上隐约瞧见了自己的影子,便下意识地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他好一些。
他是长安的过客,要不了多久就能够飞出去了,苏词想。
“说好了要带你看尽长安花的,这也算是长安的烟火人间。”苏词解释,“在这长安城中,同我熟识的人大多比我年长,你却比我小上几岁,下意识地就想照顾你一些。”
“不用。”游离不容置喙的语调,他并不想和这些不知世事的公子哥有过多的牵扯。
“你喜欢烈酒还是淡酒?尝尝看这个。”苏词对于游离的拒绝置若罔闻,“明日,我想去见个人,你想同我出去吗?
陆川说你的体质很好,恢复的比预料中的快,我想在你离开之前,我应该带你看尽长安花。”
“好。”游离拿着酒壶仰头饮了一口,似乎心情还算不错犹豫着还是答应了。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苏词心情也颇为闲适,晚风吹过带来几瓣落花,苏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了游离的那柄匕首,匕首藏在鞘中,通体莹白色镶嵌着血红色的宝石,雕刻的纹样也不像是中原的物件。
在月色之下隐隐有些冰冷的杀气,触碰到的手感倒是不错:“听说江湖上的侠客,他们的武器都是有名字的。
你这件匕首有吗?”
“没有。”游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很喜欢他的这件匕首,这东西的确是他所有的凶器里最精致值钱的物件了,相较于那柄长剑也是毫不逊色。
他想要?游离想。
苏词仰头看向那一轮明月,摩挲着匕首沉默了半晌,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又显得那样静谧。
而后才回过神来,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搭上游离的手背兴致勃勃地告诉他:“那便叫做折镜如何?”
“好。”游离不清楚文人仕子的那些玲珑巧思,也不清楚这两个字的意思,只是觉得好听罢了。
“总之是很适合这柄匕首的称呼。”苏词好像看穿游离的心思似的解释了一句,将匕首放回了游离手上,“先还你一件,我觉得你身上没有武器应该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但是,在准备动手之前能不能三思而后行?
先想想,是否真的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
游离握着掌心的温度犹是不解:“我是杀手,杀人不论善恶。”
“好一个不论善恶,你也知道你是杀手?”苏词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嘲讽,“杀手可没有你这样光明正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也生怕自己死不了。
非要弄得满城风雨名扬天下才肯罢休?
明明有无数的法子可以无声无息地将人处置了。
你觉得不疼吗?还是觉得活着很难?”
苏词的语调由最开始的缓慢逐渐加快,似是越说越气。
游离看着苏词的眼睛张了张口,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反驳,这世上能被自己记住名字的人不多,有机会相处的更是少之又少。
游离几乎没有和望江山庄以外的正常人相处的时候,苏词是第一个,像这样恬淡的生活似是偷来的,反正不是他该有的。
世家子弟也没有想象中的眼高于顶,有时候苏词所说的所做的,就像是一颗飘进了他心里的蒲公英种子,柔软微不可查的触感,不清楚哪天会生根发芽,却给他带来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冲动,想要挣脱桎梏真正飘向远方的冲动。
游离移开了目光,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嗓音略哑却是清晰:“我喜欢让自己陷入险境。”
“为什么?”苏词不解,只觉得有几分气恼。
“会疼,心会跳的很快。”游离停顿了一瞬,认真思考过后又道,“越是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才越觉得自己活着。”
游离说的那样的理所当然,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苏词并没有什么资格过问,只是觉得此刻比较疼的应该是自己。
他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只是起身告诉游离:“这些东西都是买给你的,早些睡,明日我叫你起床。”
翌日,苏词是在别院中用的早餐,原因则是游离还需要用药。
镇国公府的厨子厨艺算不得多好,但也算不上差,只是和长安城中的饮食习惯不同,比较符合老爷子的口味。
用了早餐过后,苏词才带着游离上了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谢家的府邸,谢瑾在北方边塞之地跟随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远在千里之遥的地方戍边,谢家只有一些老弱妇孺留在了京城。
苏词到谢家的时候,谢瑾还在院中晨练,一杆银枪一点寒芒,在苏词观摩得正起劲的时候。
那点寒芒逼近了苏词的身侧,苏词来不及反应,又听见了兵器碰撞的声响。
是游离?苏词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心惊,谢瑾舞刀弄枪多是挑衅自己,游离重伤未愈,却又哪里懂得点到即止。
一寸短一寸险,游离的一招一式极为凶险又满怀杀意,是不要命了。
“哪里来的疯子。”谢瑾招架之余忍不住骂了一句。
“游离,停手。”苏词无奈,早知如此不应该带人来的。
“他想动你。”游离说话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只觉得喉口腥甜强忍着压下这股不适。
“他是我朋友。”苏词又喊了一句。
游离的动作方有些犹豫,随后施展轻功后退到了院墙之上。
谢瑾也同样收了手,有些狼狈地喘着气,虽然形容狼狈,但看起来心情却不差:“父亲说我天分不差,但当不起天纵奇才这四个字。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不仅适用于群体,也适用于个人,我安逸太久了,虽然心中清楚并非在同一辈中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到底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磋磨。
苏词,父亲说若是打仗,我只适合当先锋这样的角色,带领着将士们冲锋杀阵。
而你适合统领天下兵马,坐镇帐中,坐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位置。”
“对于你。”谢瑾似是自嘲般的笑了笑,“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曾经的假想敌,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挑战你,越过你,你自己就先认输了。”
“那是我的荣幸。”苏词有些意动和怅然,回头再看游离他已经坐在墙头随性地把玩着那柄匕首。
苏词从袖中取出信件交到了谢瑾的手上:“但我想,今天的你应该更想将昨日的自己当做敌手。”
“我会亲手交到苏伯伯手上的。”谢瑾认真地收了信,又屏退了院中的侍从,看向墙头的游离不自觉地蹙眉,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你不该救他,也不该信他半分。”
苏词莞尔:“他和你一样,不想说的会选择缄口,但不会说谎。”
或许其他的地方二者截然不同,但在这一特质上却是相同,谢瑾偶尔还会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来堵你,游离却连这个也不会,更遑论虚与委蛇的路数。
“你总是会认识一些有趣的人。”谢瑾虽然不满,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似是抱怨的语调,“真看不出来我和他又哪里一样了。”
游离不懂人情世故,只是这样坐在墙头却被院墙之外的苏大给生生地拽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解。
“就算少爷没让你离开你也应该自觉一些给他们一个说话叙旧的地方。”苏大本该叱责的语调却因为游离身上渗出布料的血色而噤声。
这院中总算只剩下了两个人,苏词看向墙头的方向有几分忍俊不禁,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木头。
今日他的确不必亲自来的,却也实在是有话想问一问谢瑾,替那个人问一问谢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