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非福 第5章 瓮（一）

有时魂并不知晓自己死了，正如此刻。

他感觉自己在冰凉河水里漂浮着，顺着轻柔摇动的水草向下，向下，触底时水流又将他卷起，他看见河岸在浮沉，在流逝。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地方，是他该去的地方，弯曲的手指勾住水草，看见自己的身体停下来，挡住了后边的另一个人。

刚到河边的洗衣妇摔倒在地，发出尖叫。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惊恐挣扎，隔着碧绿的层层水流，望见模糊的人群已站满河岸。

人群嘈杂，洪垣充耳不闻，只感觉自己智取的计划怕是要泡汤。

万府后门的河中打捞上两个死人，一个是城中的瞎眼乞丐黄老拐，一个是麟城府的捕班差役杨隆乙，杨隆乙的浑家恰是万府的厨娘。万府一旦和人命官司沾染上，此时无论是偷是抢还是"智取"都不明智。

尤其是仵作验得二人并非溺亡，杨隆乙被击打后脑而死，黄老拐则是颅顶被人击碎。

二人均于今日五更左右被人杀害，然后抛尸河中。

一个乞丐和一个公门中人被同时强杀，任谁来想都觉得离奇，这二人名声又不佳，围观者窃窃私语，不一会儿便已编排出十好几个故事，各个曲折离奇，都是市井里最爱看的本子。

黄老拐人如其名，年轻时就因拐带妇人孩童蹲过大狱，大约是缺德过头，某日突然就瞎了，街坊都说这是上天开眼惩罚恶人，瞎眼后的黄老拐靠乞讨为生，因年轻时候做的恶事，常常被人驱赶。

杨隆乙则是名副其实的衙蠹，找他办事样样要收取规费，不找他办事他也算计着敲你一笔竹杠，他本人又好赌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

人人都深以为这两人均是被仇家寻上门，罪有应得。

且说萧慧极接到报案就立即率人来此，和洪垣撞个正着，她只说自己是看热闹，箫慧极心里好笑，她看万家门前的热闹，多少有些故意了。

他垂眼看她细眉蹙着，一脸愁容，眉间红痣像拿胭脂刻意点的，红艳艳比樱桃还鲜，蓦地她眉头舒展，眼睛点了火，他顿觉不妙，别过头去。

果然听见她说：“萧慧极，你要是人手不够就吩咐我，我保证不论什么事都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他目光下斜，洪垣从中咂摸出一丝狐疑，举三指发誓：“我绝对不是想公报私仇。”

这倒是真心话，她只想找个机会把万籁秋的牌位顺走。

萧慧极不置可否，吩咐差役将两具尸体抬回府衙停尸房，班头留下盘问报案人和杨隆乙的浑家，他则顺着河岸向西走，洪垣紧赶慢赶：“你不去万府啊？”

“尸体顺流而下，现在去万府又能找到什么？不论是因何杀人，总要先找到杀人的地方。”他目不斜视，心情似乎不错。

洪垣回头唤洪文简跟上，灯姑不知从何处飘出来，凑近她耳畔：“我替你去瞧了，万家祠堂里有两个穿金甲的壮实鬼守着，门头贴了一道怪符，把我挡在了外边。”

她向后瞟了一眼：“还有那个什么八门总把头，现在还跟着你呢。”

洪垣回头什么也没寻到。这怪事，一天天的还真多。

两人沿着河岸逆流而行，从城东走到城西荒僻处，果真在河岸边找到许多痕迹。

一片青草突兀地倒伏，唯这片草尖上不见一滴晨露，露水往往在五更时分凝结，恰恰印证了黄杨二人在五更后被杀抛尸，凶手抛尸时将二人拖行至河畔，因此沾去了草上的露珠。

萧慧极又从岸边的树枝上捡起一条布片，颜色布料与差役服色一致，他将布片收起，待回到麟城府公廨再与尸身所穿衣物比对。

他起身回头望，两行深痕通向大路，是车辙印。

洪垣沿着车辙转悠一圈，抬起脚看看鞋底，在草上用力地擦：“嗯，是辆驴车。”

萧慧极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迟疑片刻说到：“沿着车辙看看。”

车辙从河岸上了宝善街，这条街偏僻安静，行人极少，因此车辙印很好辨认，转上万通街后人烟渐多，天亮后来往的车马行人将车辙渐渐踏平，线索就这样消失在万通街和玉屏街交汇的十字街口。

有时人不如狗，洪文简在街口中心转着圈嗅了片刻，鼻子被牵往南万通街方向。

萧慧极上前查看，洪文简嗅到的竟是地上的一丝血迹，那滴血已经被反复碾压，只剩边缘一点还保留着滴落的原貌。

断掉的车辙由血滴续上，洪文简边闻边在前带路。

洪垣洋洋得意，真不愧是她老洪家连圣人都夸奖的好狗，她眼神划个弧瞟向一旁，萧慧极那厮只顾眼前路，已紧跟着洪文简走远，竟是一句恭维话都没有。

她两步赶上去，声音打着卷翻着浪：“哎呀，洪二，今天我可得给你弄顿好的。”

洪文简摇摇屁股，以示听到。

“吃牛尾骨吧，庄子上刚送来。”萧慧极慢悠悠开口。

洪文简尾巴登时笔直，屁股摇得后半身快要起飞，洪垣起叉腰，这吃里扒外的坏狗。

坏狗没领多远的路，不知道是被牛尾骨莫须有的香气迷昏了头，还是越发纷乱复杂的味道掩盖了血迹的气息，洪文简已停下来半柱香时间，它来回踱步，呆立在街头沉思，不敢相信牛尾骨的梦醒时分来得如此之快。

到底是自家人心疼自家人，洪垣喊伤心的狗回来：“行了，萧参军不给你吃，我给你吃，吃两顿。”

洪文简一阵抽泣，差点哭了。

萧慧极忍了又忍，终是憋不住满肚子话，脱出口时又只寥寥数字：“你什么时候少吃了。”

洪垣连忙对着洪文简接话：“就是就是，萧参军堂堂朝廷命官，怎么会言而无信欠你几根牛尾骨呢？”

洪文简脑筋不大转得过来，它总觉得萧慧极说的不是自己。

但洪垣说几根牛尾骨，所以她说的对，说的极对。

两人一狗停在街边，萧慧极心中算了算从杀人到抛尸再到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与渌水河的流速、驴车行进的速度对比，可以算出杀人现场应在此方圆一里左右。

二人当即决定分头探查，萧慧极写一封手令，派洪文简到公廨传信，命捕、壮两班差役全体出动，到南万通街听命行事。

洪垣单独一人往西，灯姑从地上冒出头来：“无聊死了，大半天没人陪我说话。”

她升到半空，坐在洪垣肩上：“万籁秋的牌位怎么办，你不管了？这杀人案没头没脑的，你掺和得了吗你。”

“左右现在我也没办法弄到那牌位，干脆先帮帮萧慧极的忙。再说了，什么叫没头没脑的，人死了魂还在，不然你看那是什么？”洪垣停下脚步，下巴指向小巷一处背阴的屋檐下。

皱巴巴的老叫花子坐在台阶上，人皮和衣服浑然一色，他怀里抱着个碗，满身上下只有那个碗是白的。

有时魂并不知晓自己死了，正如此刻。

洪垣走过去，叫他：“黄老拐，你在这干什么？”

黄老拐侧了下耳朵，懒洋洋把碗在地上磕两下：“小娘子，好心人，给口饭吃。”

洪垣晒笑，不知这是讨饭还是当大爷。

“黄老拐，你头不疼吗？”

黄老拐摸摸凹进去的头顶，脸色霎时大变：“你这小贱蹄子，定是你打的我！我在街边睡觉干你何事！”

他青灰的脸陡然涨紫，白色的眼珠鼓起，要不是眼皮吃力扯着就要掉出来，他呼哧喘气，边大叫赔钱边把碗底锵锵乱砸。

洪垣看这老瞎子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懒得纠缠：“赔钱给你怕是不行，恐怕得做烧钱了。”

“杀千刀的，你这小娼妇敢咒我死！”黄老拐怒发冲冠、眉毛倒立，一蹬腿弹起来就要骂人，可“死”一出口，他忽然察觉到一丝怪异，上下摸索自己的身子，空无一物。

他张嘴叫唤，一阵风过，顷刻散尽，只余那缺口的破碗骨碌碌越转越急促，碗底如鱼尾拍击水面般，涟漪荡开后重归平静。

洪垣拿起碗，碗底刻着歪歪扭扭的“黄”字，俯身仔细看，石阶和墙上有零星血迹。

灯姑看得眼睛发直，像在扮家家酒，鼻尖兴奋得冒汗：“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得靠你小灯了，咱齐头并进、双管齐下，那才叫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她一段连珠炮又把灯姑说得起了干劲，一脑门扎进地里，寻杨隆乙的魂去了。

灯姑方去，萧慧极又来，他那信步模样，若不是穿了官服，还教人以为是个富贵闲人。

“你怎么过来了？”洪垣向前几步，走到太阳底下。

“我问了坊正，方圆一里有驴车的人家共十一户，这巷子里便有五户，就先到这来了。”他还未说完，见洪垣举起个碗。

“那你可是来对了。”

萧慧极看过黄老拐遗落的碗，看过星星点点的血迹，眼睛垂下，心中已确信凶手不是谨慎老练之人，此人慌张无措，必是事发突然所致。

他回身打量巷中人家，倒是热闹。

辰时家家升起炊烟，如雾如纱漫过低矮的房檐，檐上青苔杂草尚是新绿如水，燕子剪尾来去，谁能知晓两个时辰前此地也曾血溅三尺。

十几户人家中只有对面一家房门紧闭，这家小院用篱笆围起，院门低矮，院中簸箕叠放晾着药材，牲口棚里有头老驴正卧着。

“萧参军！”

有人大咧咧高喊，打断了他的思绪，往巷口看去，是班头带着差役来了。

差役一左一右提着个寻常汉子，个头寻常、衣着寻常、相貌也寻常。班头喜气洋洋：“萧参军，这小子从背巷那面跳窗下来，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押了过来。”

萧慧极只扫了一眼：“报上姓名。”

那汉子眼皮翻到脑门前，连觑了好几下，只感觉这萧参军看着文质彬彬，不似精明强干之辈，倒像个好糊弄的教书先生，这才些微放宽心：“官爷，小人莽五。”

官爷没再问话，他且松口气，可官爷又道：“把你家院门打开。”

莽五心咯噔一落，从脚后跟蹦到嗓眼，他怪模怪样地笑：“官爷，小人不住这里，小人只是想来偷点东西。”

洪垣听了这话都发笑：“莽五，这附近可都是你的邻里，说谎也得带点脑子吧。”

莽五这才反应过来，冷汗涔涔，只会干笑着答是。

“莽五，你满身药味，这巷中只有一家炮制药材，再看你的鞋，鞋面上滴有血迹，鞋底沾着河边青草，你却并未发觉将鞋换掉。你刚刚几句话颠三倒四不知所谓，像你这样藏头露尾、前后难顾才会将乞丐的饭碗遗落，才会留下许多血迹，才会看见我身穿官服在你家门前徘徊就吓得越窗而逃，才会以为将药架子移到新土上就能遮挡痕迹。”

萧慧极话音并不激昂，幽幽落在地上，却敲打得莽五骨头寸寸碎裂，只剩一口气顶着皮囊。

“陆班头，打开院门，撅开新土。”他一声令下，差役踹开院门。

莽五恍恍惚惚看见蓝衣女子躺在地上向他微笑，昨晚惨淡的月牙一般，他瘪下去，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