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同类相惜",洪文简反而觉得那群鬼如此可爱,夹着尾巴钻进他们中,不肯出来。
腥气太浓,洪垣退后一步,什么也没碰到,但吱呀一声。微弱、锈涩,灯笼被一扯,对着屋门躁动不安,正如乱颤的心。
门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扒开,一只白毛大狗露出半个头,看见门外的人,又目光羞涩地缩回头去。
这狗眼神太纯良,让洪垣想都不想就追了进去。
屋里堆尖柴禾,白狗费劲地要将球大的头塞进尾巴尖那么小的柴缝里。她弹弹舌,把狗尾巴弹动,再上前试着摸摸,狗乖顺地倒退,四脚打结互相绊着扭身要嗅她。
结果一鼻子撞在她腿上。
"啊!"狗学人叫了一声。
洪垣听得分明,耐下性子陪狗玩了一会儿,这狗倒是喜欢她,跟着手顺势躺下露出肚皮,它肚皮上血迹未干,一根红线左右穿引交错将两边肚皮硬凑到一起。
缝皮的人女红不好,针脚极差,比绊倒的多足虫还混乱。
洪垣又挠挠它的肚皮,痒的白狗打滚"哈哈"笑声不绝。
灯姑攀在她背上:"它是人……是造畜。"
造畜的方法五花八门。吃了个"好心人"递来的馒头,一睁眼发觉自己四足落地,张口驴叫,绝对算得上最温柔的法子。
也有将不谙世事的孩童浑身划出伤口,敷药使其皮肤溃烂,这时剥一张狗皮,裹在身上,人便成了狗。这样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这样造的狗,十多只中仅能活命一个。
眼前狗人的皮像是刚缝上不久,它眼无痛色,也不精神萎靡,还能津津有味地同洪垣玩得有来有回。
它不害怕,也不痛吗?
洪垣蹲着,手垂在双膝头,低声叫:"姚小郎?"
狗人没什么反应,爬起来拿头蹭过洪垣的手心,一个劲讨她的手摸。
仔细想想,牵走姚小郎君的少年说的,苹姐在门外说了什么。
"小弟,小弟。"
狗抬头说话:"阿姐,阿姐。"
它有些疑惑,阿姐的脸怎么又有些不一样了,但现在的阿姐有颗红痣,它记得。它歪着头,眼睛呆呆的。
它一应声,洪垣心落地了,捏起嗓子:"小弟,这件衣服不好看,咱们脱了好不好?"
狗人一味地拱她手心,只会叫"阿姐"。
洪垣想姚小郎虽然是个傻子,但痛与不痛肯定能分清楚,他这模样不似身上有伤,于是叫了灯姑帮忙,七手八脚把缝好的狗皮拆开。
不知是何缘故,大概阿姐还是狠不下心对付小弟,姚小郎肌肤完好。
他光溜溜缩在地上,身上覆着层黏腻的狗血,洪垣脱件外裳下来将他包住。他虽已十三岁了,但个头不高,灯姑打来半桶井水,洪垣先将他脸上的血痂擦去。
那群鬼安静看着,看她牵起姚小郎往庄里走,鬼默默跟在她身后。
如同一只头羊领着羊群,只是少了铃声。
没有风,蝉也歇了嗓,闷热沿着指尖向掌纹倒流。姚小郎的手湿湿的,或许是血,或许是汗。
靠近堂子,已听不见几个男人洋洋得意的戏谑,门里漏出一股压低的风声,再听,才发觉是苹姐在乔模乔样地哭。
呜呜,呜呜,风穿过窗纸被割开的嘴般。
她在哭诉自己孤独一人在世间求生,爹娘撒手人寰,弟弟弃世而去,惶惶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洪垣拉着姚小郎从她身边经过,另一只手提着一张狗皮。她的话折成两断,拉直身子一回头,白脸盈满月光。
她脸上一滴水光也没有,很模糊,似细细地洒过面粉。
洪垣知道她在看什么,门外只有一群鬼,堂内有刑官差役,他们不敢进门。
姚小郎回头叫:"阿姐。"
又抬头叫:"阿姐。"
奇怪,有两个阿姐。他的世界里没有真假,回头,抬头,又抬头,回头。
苹姐的脸沉沉向下,让人有一种五官倒置的错觉,她眼帘从脸颊上掀开一缝,面目全无的小人在帘后探出目光。
她心里亮堂,已无再装下去的必要。
这人间游戏太短暂,让人不怎么尽兴。尤其她的眼睛,自顾自盯住姚小郎,她很不满意,想挖掉。
余下人没有她这般自如,方才的得意劲都从头顶蒸了出去。
洪垣同萧慧极对过眼神,将方才所有告诉他知道,命人押了人犯打道回府。苹姐须得格外照顾,洪垣为她备了三根鬼绳,绑严实了分别拴在三个壮实差役腰上。
门外鬼众暂时交由灯姑约束,灯姑想哭,被洪垣一个眼神又收买了。
到公廨时,人倦马乏,陆班头又跑一趟把姚小郎先送回姚家去。人回来时骂骂咧咧怨气冲天的,这些天找人不见他姚家出力,只会嘴皮子一碰事情交给别人,现在门打开现成孩子接过去,一个笑脸一句道谢都没有。
这忙到夜里是为了啥,连口冷茶都不配了。
气得他就在大堂前来回转。陆班头心眼比城门大,日夜不关门,连他也抱怨,可想其他人心里有多少不痛快。
萧慧极自掏腰包,让他弄些酒菜夜宵来犒劳犒劳,陆班头才又高高兴兴出门去。
洪垣忍不住调侃:"你确定姓姚的是托萧伯帮忙?"
萧慧极沉默片刻,像思考了很多:"我父亲是这么说的。"
"我看定是萧伯听说了又善心大发,替你毛遂自荐了,他这老好人的毛病还不改呢。"她评起长辈,一点不客气,拐一下萧慧极,"走,先去看看那几个。"
那几个被绑在监牢的讯室里,萧慧极打算连夜审清。禁子带二人进去,监牢里白日见不着光,晚上点几支蜡烛反还能看清方寸之地。
胡子低着头,苹姐百无聊赖地扭腰坐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眼皮不翻,随意蔑两眼。小鱼小虾探出眼看,人一靠近,又全都缩头。
萧慧极命人将他们男女分开,他搬到禁子值宿处审胡子等人,洪垣留于此对付苹姐。
麟城府的讯室不大,萧慧极带人走后却显得空旷,烛光有限,照不尽之处都连城黑暗。
洪垣不打哑谜,直接叫她名字:"谢阿苹,这次也算人赃并获了吧?"
她没有否认,语调轻轻上扬:"哦?那又怎样?你是要让那群鬼在供状上画押,还是要说那傻子的证词可信?要不将我身送城隍庙,叫城隍爷再判我一次。"
"是,阳间的官判不了阴间的案,"洪垣话头一顿,笑得莫名,"所以你不必着急,我借了城隍官印,不会让你白来一趟。"
阿苹成泥的身子塑起,又软软一滩:"你就是再怎么说,我也有理。那是我小弟,早年走失,如今我在街上见了他,带他走难道不合乎情理?"
"你带走他,就为了让他做狗?"
她谑笑起来:"做狗又如何?那是我小弟。他爹死了,娘也死了,长姐如母,我要他怎样他便怎样。姐姐只想要只小狗陪伴,何况他比狗还蠢,让他做狗已是抬举他了。"
阿苹以为洪垣会张口反驳,像她见过的许多人一样苦口婆心地说教,说些什么你怎么能如此对自己的亲弟弟,可洪垣点点头,一个字人伦纲常也没提。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你如何证明他就是你弟弟?"
什么?这是什么问题?
"我自己的小弟我当然认得,他不也认得我?"
"非也——"洪垣拉长声音,"他也叫我阿姐,怎么成了你家小弟?他是个傻子,根本分不清人,你骗了个傻子回去就说是自家弟弟,你不会以为傻子说的话能作数吧?"
洪垣悠然笑着,将她的话改几个字又扔回她脸上,分明是看轻她。她即要反唇相讥,蓦地头脑紧绷,堪堪笑道:"你想套我的话?"
"既然你说不清楚,那姚小郎就不是你小弟,你将别人家的孩子拐走,缺德!"洪垣数落着,快刀斩乱麻,坐在桌前执笔,"罪一,拐了个人,有证人王某、李某数位;罪二,行造畜邪术,有证人洪某、灯某二位。我已经给你记下了。"
她拿着笔,急着往下写:"你把那些鬼拐来当羊卖,你也认是吧——"
"慢着!"
阿苹从未见过如此糊涂的官,多问几句似乎会耽误她半条命。
"你不问不审就给我定罪,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洪垣不明所以:"我问了,你又不肯说。何况你也不讲理,怎么反要叫我讲理?"
阿苹瞪大眼睛看着她,棋逢对手,她扮作无辜样,挠挠鼻尖:"还是你又肯说了?"
阿苹心口闷着一股气,想说出来激怒她,又不想如了她的意,反复思量,想到自己还有一招。
"我手中有胡子的账册一卷,他烧毁时被我偷偷藏下。他这人会造畜之法,还会**,多年来卖出去的人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而卖不出去的都变做羊,早入人口腹。官府最多能判他个拐带姚小郎,要不了命,可有了这卷账册就不同了。"
"你也曾将我从万奇珍的阵法中救出,我承你的情,只要你愿意松松手指放了我,我便将账册交给你。如此一来,你想把胡子切片蘸着吃都行,而我去找万奇珍报仇,绝不再到你的地盘上作乱。"
阿苹越说越急,恨不得挣脱绳子对天发誓。
洪垣比她更利落:"好,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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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羊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