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姐。阿苹。
阿苹刚从阴差手中逃脱,紧接着麟城来了一个苹姐。洪垣很难不把她们联想到一起。
阿苹不是普通的小贼,她敢回来丝毫不令人意外。大多数人如莽五、林老二,只需一吓一诈吐的尽是实话,有少数奸猾的会撒些难圆的谎,更上一层楼者避重就轻,隐去细枝末节,平头百姓中城府深沉之人终是少数。
阿苹也算个有城府的人,至少在对抗官府一事上,她颇有见地。
萧慧极打算趁热打铁,将藏于羊庄内的人贩一网打尽。
看守鱼塘的少年曾去过羊庄,胡子与苹姐手下至少有五人,最近羊生意好他们没有远行挪窝的打算。羊庄不小,庄上四十三户人家,大半人家都养羊为生,胡子的两个羊圈在庄子西侧。
差役中有家在羊庄的,带上陆班头几个,乔装先去摸清胡子等人在不在庄上。
余下人将鱼塘打理清楚,人犯押送监牢。萧慧极亦回到公廨,得了加急回报,胡子等人都在庄中,亦有人确实见过一个少年送了个小少年到胡子屋前。
于是点了人马动身。
洪垣半路就溜走,回到城隍庙去。若苹姐就是阿苹,那要对付的就不是人。如今城隍庙人走屋空,她祖宗溜的够快,也没许个归期,他手下判官大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办完"家事"。
好消息是,没人主事,一应大小事务全部停摆,堆积如山的公文消失不见,洪垣看门看的很纯粹。
坏消息是,她上边没人了,要办点事得自己出力。
洪垣连正经有俸禄的差事都天天旷工,何况是白出力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几天干脆贿赂了河神娘子几支绢花,请她吹吹枕头风,把天天嚷着报恩的丘无玷要过来替自己守门。
一切都很安逸,如果不加上她找不着城隍爷私藏的宝贝的话。
丘无玷不知她掘地三尺要做甚,看了会儿,在外玩乐整日的灯姑和狗饥肠辘辘来了。
洪垣立即找到主心骨,紧搂起灯姑:"走,我带你吃喝看热闹去。"
吃,是一个大烙饼。
喝,是路边人家缸中舀的水。
热闹,是指差役在羊庄抓捕时不慎闯开了羊圈,人是一个不落抓到了,羊跑得漫山遍野。
村长扫出一间堂子,萧慧极正在里头审姚小郎君的下落。
这些人是咬死不认的,叫嚣着卖鱼的瞎攀扯,丝毫不心虚。毕竟除了羊,差役半个人都没搜出来。
洪垣迫不及待去看苹姐。确实,柳眉杏眼樱桃口,高挑个子,白得似上了层釉,和阿苹两模两样。
她同阿阿苹不像,可是……和洪垣有几分相似。
苹姐眉间也长着一颗红痣。
洪垣沿着红痣往下看,女人目光凄切惶恐,含着一汪幽怨的水,水光在注视她的瞬间粼波全无,但刹那又哀婉闪动,像个被逼无奈的可怜虫。
不是自己的错觉,洪垣能够认清,这女人在演戏,演得很尽兴、很动情。
像在玩闹。
她哭哭啼啼小声叫冤,明明做的正经生意,怎么凭空污人清白。衣袖遮掩下的眼角不经意瞟向洪垣腿侧,那站着灯姑。
苹姐能看见灯姑,她要么道行高深,要么不是活人。洪垣以为是后一种,这个念头一出,她无论怎么看那女人,虽还是苹姐的脸,神态却完全成了阿苹。
心里已在猜测,她怎么变了模样?上了别人的身?还是借尸还魂?
洪垣还弄不明白。
陆班头附耳来报,带人搜了多次,既没有被拐卖的人口,也不见姚小郎君。
胡子一行人虽是租的屋子,但常来此处,怕庄子上的人同他们狼狈为奸,帮忙藏匿,差役也挨家挨户找过。差役中本就有土生土长的羊庄人,对庄子中最易隐匿的角落如数家珍,即便如此,还是一无所获。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胡子一群人显然也看出官府并未拿到实证,叫嚷起来,真是有恃无恐,各个成竹在胸,就差胸前裱上“算无遗策”四字。
林老二等人都知道胡子拐卖,鱼贩被捕突然也没有串供的时间,没什么说谎的可能。
人没藏在羊庄上?更坏的则是,人已经被卖出去了。还是……
萧慧极心中混乱难以解开,还是轻率冒进了,如今被架在火上,纵使烈焰焚身也要冷静下来。看胡子带头在堂下喧哗,先要顾上公堂威严,于是开口:“这几人喧闹公堂,掌嘴。”
他想了想,又道:“慢慢打。”
羊庄除了人,便是羊,一圈一圈羊。
挤满在大大小小的圈里,好似一只只大地已瞎的眼睛。眼睛凝视着日夜,有时空了,有时满了。
惊跑的羊已悉数被赶回圈中,铃声清脆,伴着夜风蝉鸣。
洪垣中午还和灯姑讲造畜和卖鬼的故事。这不是巧了。找不到人,还有两圈羊大剌剌放在那,任由她试探。
造畜多用饵药混入饭菜中,使吃下之人化为动物,只要些许清水就能破此类巫术。把两圈中的水槽倒空换上清水,须臾便见分晓。
萧慧极这边僵持不下,洪垣悄悄出来,领着灯姑、洪文简直奔羊圈。
灯姑提着灯笼照明,洪垣绞了一桶水上来,拿瓢舀了凑到羊跟前,好话说尽哄羊喝水。忙活半晌,猜想落空,这些羊喝了清水安然无恙。
这是货真价实的羊。
那人呢?人去哪了?
灯姑背着手在羊群中巡视,不时掏出手点几下手指,她半身淹没在羊里,红衣如盲眼中的一个血点。
"洪垣,怎么有些羊长的一模一样 ……"她眼中悠闲沉底,揉着鼻子,"你闻到没有,有臭味。"
洪垣闻言深吸一口气,抿抿嘴:"闻见了,羊粪臭。"
简直鸡同鸭讲,灯姑只好抬手挨个点过去:"这只,这只,这只,你仔细看看。"
今夜月光还算可人,加上一只昏黄灯笼,不需靠到跟前也能看个真切。洪垣打眼看过去,羊都是羊的模样,心想那当然相同了,可看清才明白,灯姑说的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
那几只羊身上的花纹形状、分布、颜色完全一致,好似木雕刻板印出来的。
洪垣与灯姑逐只牵羊来看,将模样相同的羊与其他羊分开,分出小半圈来。这群羊白底黑花,黑花大多长在脖子和前蹄上,就好像……
好像缚住双手,拴着脖子,绳子绑缚留下的淤青和痕迹。
洪垣已先入为主,觉得它们就是人,可是为何喝下清水没有些许变化。被聚拢的羊漫步着渐渐散开,悠然似山坡头飘浮的云,静静无声。
没有声音。
一点也没有。
她垂下眼睛,羊明明踩在枯草上,羊——在踮着蹄尖走路?
洪垣只听说过鬼踮脚,那是鬼附在人身上,鬼脚塞在人脚下,脚跟脚手把手的控制着人行动。
眼前这是?鬼附在羊身上,亦或者鬼变成了羊。
灯姑点了碗符水来,泼到羊身上,羊毛一团团滚下,烧卷的灰烬般,一眨眼符水将羊皮烧穿,千疮百孔中漏出一缕缕腥气,凝成鬼魂。
他们转过身来,问道:"为何吃我?"
鬼聚拢合围:"为何吃我?"
洪文简狂吠几声,屁股拧过去装死。
和一个鬼对打,洪垣倒是不心虚,可这有好几十个,怨气极深的样子,看上去也不想听她讲大道理。
她扯下挂在腰间的锦袋,里头装着城隍官印,压根来不及拆开,举到鬼鼻子前,嗓子一紧声音都拔尖了。
"有何冤屈!速速禀来来——!"
洪垣觉得自己更像拦驾叩头要喊冤那个。
众鬼停下,将他们围在中间。眼睛中汇聚出瞳孔,瞪着月亮,不再目中无人。
屏息很久,洪垣才感觉自己腿很重,灯姑抱着左腿,洪文简抱着右腿。鬼一圈圈,似篱笆,似城墙,她抬手一削,露出袋中的官印。
气势拔地而起,全然忘了刚刚差点抱头鼠窜。
"若有冤屈,即刻禀来,若无事禀,不许啸聚在此,惊扰路人。”
嗓门大有好处,能壮胆气,气焰涨高后,凝结成群的鬼也渐渐松动,有了裂隙。这只混沌、阴翳的独眼骤然迸开细丝,从梦魇中醒来,打量她。
城隍官印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如同另一个安详的美梦。
鬼众齐齐一拜,异口同声:“我等被人骗到此处做羊,被贩卖宰杀,请为我等伸冤。”
怪不得官府都打上门来,胡子一行人毫无惧意,摆着高枕姿态,他们是料定官府搜不出鬼。
即使搜出又能如何?
拐卖人口是罪,大周律却没明文卖鬼有罪。
从前他们拐人,一定是后来才钻了空子,换成拐鬼。现如今胡子不贩人了,不能人赃并获,难道要天南地北去寻受害人。
还有,他们是怎么把鬼骗来的?
更想知道的,是姚小郎君在哪。反过来想,找到小郎君不就算捉贼捉赃了。
洪垣问到:“你们可见过一个十三岁上下的男童,穿着墨绿衣裳。”
鬼众沉默蠕动,分出一条道,路通向一间低矮的茅屋。她拿过灯姑手里的灯笼,侧身通过鬼身铸成的崎岖峡谷。
灯笼因此晃动难歇,明暗两分,长长短短的影成了起伏波涛。
滴答……滴答……
淡黄的小圈落在一滩深色的液体上,灯顺着向上照,迟迟的小滴被灯光照透时猩红一闪。
茅屋檐下挂着一只剥了皮的羊。
羊缓缓转正,对着她。不,不是羊,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