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巷中卖鱼的众多,但鱼珠楼绝对是其中翘楚,它的门面有愧于它的名声,但这窄窄两扇门刻尽百年来风雨秋霜,告诉来客它能屹立不倒只因两条。
价廉。物美。
楼里引了河水围成鱼塘,一侧卖鱼,一侧做鱼,一侧吃鱼。
不想吃鱼买了便走,不喜楼里热火朝天烟气滚滚也多的是帮闲跑腿,顷刻间能将滚锅送到家中。
传言鱼珠楼曾网到一尾浑身金黄的大鱼,两客见了都想要,互不认输竞出高价。自那以后,约定俗成,每月店家都会搜罗奇鱼、大鱼拍卖。
锣喧鼓响,引得不少人围观,生意自是更上一层楼。
萧慧极今日穿着常服,在巷口就叫停陆班头和差役,单和洪垣领着狗进去。
灯姑坐在洪文简背上,刚刚吃过也不耽误现在又馋了,策狗在人堆里凑热闹。
本月鱼珠楼已拍过一次大鱼,楼里没有几个闲杂人,但照旧是人满为患,往来不绝。到了鱼店,洪垣到鱼塘边自己网鱼,要带一条回家。
塘中水深大约半人高,引的活水,因此养出塘底水草青苔。
灶台上正在做酿鱼,选好鱼宰杀腌制,填入炒好的葱姜碎羊肉,火上烤熟后香气扑鼻。
客人间还在谈论前两日拍走大青鱼的韦公子,那视钱如粪土的模样,令人妒恨称奇。
探过一楼,就是家生意火爆的鱼店,没什么古怪。
二楼据说是仓库,也能住人,可惜生人止步。
萧慧极回到鱼塘边时,洪垣提着串好的鱼,和伙计聊得热火朝天,见他过来,连忙招呼:"萧慧极,快快,就等你了。"
他好像错过了什么,稀里糊涂被引着往后堂去。
侧目看洪垣,她朝自己一笑,志在必得,而后手穿过臂弯,拽着他往前拨开人堆。后堂较之前楼清静十成,似到了深山林中,刚浓烟热气、摩肩接踵挤出的一身汗瞬间消弭。
凉得像倒回到初春。
一直往里走,过了池塘山水,到一轩榭前,伙计请二人稍候,小跑进去通报主人。
"你骗他了?"萧慧极随口问。
"什么叫骗?这是智取。"她高扬眉眼,一脸认真低声澄清,"我在万珍园任职,为圣人遍寻天下珍奇自然是分内之事。比人长的鱼,难道不是珍奇?要是真能找到,我献给圣人,那就不是骗了。"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鬼道理,骗不是骗,偷不是偷,萧慧极失笑。
说话间伙计出来,请他们入内详谈。
鱼珠楼主人坐在纱帐后,听声音是个青年男子,他声音轻快愉悦,如同唱歌。
“二位客人,惠植失礼,实在抱歉。我患有腿疾、面容不雅,恐怕惊吓了客人,因此遮掩面目,望客人原宥。”
主人如此客气,洪垣也拱手道明来意:“叨扰主家,我是万珍园麒麟使,姓洪,旁边这位是麟城府萧参军。圣人万寿日将近,我正四处寻找进献之物,听闻主人家有大鱼,愿以千金相求。”
千金?萧慧极背着手听她大言不惭,恐怕半金都掏不出来。还说不是骗。
惠植听罢,踉跄起身向他二人行礼:“能为圣人祝寿,是我鱼珠楼大幸。只是二位有所不知,楼中用于拍卖的所有大鱼,皆由鱼头拍卖当日供应,贵使若要求鱼,小人自当差遣家人领路。”
鱼头,意思浅白,是麟城鱼贩子的头头,这些人纠结人手,成行中一霸。
官府多次打压也难绝其根本,不到半年又死灰复燃。
当官的找过去,怕是不妥。
洪垣看向萧慧极,他眼睛下阖,算是点头。她亦点头道谢:“那便劳烦主人家。”
刚刚那个小伙计,姓李的,又领着他们走一遭。小李年纪小,藏不住话,一路上还在吹嘘前几日楼里拍出天价的大青鱼。
嘿,不说五十年百年,就说向前十年,朝后十年,也再见不到这么大这么肥的青鱼了。
也不知吃什么长得如此巨大,恐怕虾蚌小虫不够它果腹,得是吃了不少人才能活到今日。也别不信,虽然他生在太平年月,可早五十年战乱未休,过来人说那时的渌水河里天天漂着死人,谁说鱼不去吃呢。
人吃鱼,鱼又吃人,怎分得清谁才是盘中珍馐。
洪垣把放在萧慧极身上的鱼鳞拿出来给小李看,小李看一眼就说是那条青鱼的。
又问她从哪里得来。
洪垣高深莫测。
——自然是有人相送,否则又怎能找到鱼珠楼来?
能为条鱼一掷千金,如此财力令人艳羡,洪垣既然能得此鱼鳞赠礼,必然与那财主有些交情。小李一颗玲珑七窍心登时想多了,对洪垣加倍热情。
两人又谈起财主韦公子。
麟城中韦姓人家不多,有钱到令人咋舌的只那一户,洪垣听到姓氏就知是谁,和小李无论深聊浅聊都不露馅。
小李更确信自己所想,主动替洪垣担忧起来:"二位都是官身,说句不好听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怕二位讨不到鱼反讨一顿……"
他作势打嘴,把"好打"二字咽下去。
"小哥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待会儿你将我们带到,回去鱼珠楼巷口给那儿的陆班头带个信,让他领人便衣素服来找我们。"洪垣手搓两下,信手抛出一块碎银。
小李眼睛放光双手接住,一握藏进袖里,连声答应,忽然又面露难色:"尊驾到底是我家主人介绍去,这要是打起来……"
可就要牵连无辜人了,今后的生意黄了可怎么说。
"你尽管放心就是了,我是文官,不动粗。"她笑盈盈,像朵和煦可亲的花,但怎么听都让人不安心。
小李讪讪笑,听见她身旁公子说话,问店中大鱼是否一直由鱼头供应,小李愣了愣,还以为那是个哑巴。
回神忙答道:"那倒不是。从前到处搜寻,还不一定每月供得上,后来鱼头亲自登门拜访我家主人,承诺每月供给两到三条大鱼,这才稳定下来,虽然要分成,但总归好过什么都没有。"
萧慧极又问:"分成多少?"
小李扭过头去,干巴巴笑:"主人家的事,我们伙计怎么会知道。"
洪垣一声"哎"拉长,上赶着吹捧,又说他博学,又说他伶俐,定是主人的心腹,怎么会不知道呢?
小李被他夸到天上,怪不好意思,凑过来抚着她耳朵说悄悄话。洪垣若有所思点头:"那赚的不少呀!"
做生意的好像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赚钱,小李赶紧龇牙跺脚:"七成那是人家的!赚什么呀就赚个吆喝钱!"
洪垣只是笑,要是按那条青鱼一千两银子的成交价,鱼珠楼不需出本钱就得了三百两银子。这叫吆喝钱?这简直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她不欲同他强辩,和小李一唱一和数落起鱼头,简直是欺行霸市,是个强盗!
萧慧极在旁静静地听,任由洪垣挽着,她知道萧慧极想听什么,套来套去,将鱼头此人打听得如一/丝/不/挂。
此鱼头姓林,别人管他叫林老大,但他说自己其实叫林老二。去年老鱼头让官府抓去宰了偿还人命,林老二作为老鱼头的义子,理所当然继承了鱼头之位。
这个林老二是个莽夫,不怎么善于算计,年初刚被手下一批鱼贩造了反,那批人出走另立山头,如今他还在焦头烂额,计较着该招安还是该平乱。
鱼贩内讧是为了获利不均,更重要的则是为了女人。林老二实在好色,勾搭人家娘子,爬人墙头却不警醒,一朝被按在被窝里,就这么东窗事发。
也亏老鱼头留下了拍大鱼这独门生意,否则闹腾这一番早该散摊子。
说完这些,鱼头家也近了。林老二住在渌水河边另一个鱼市上,洪垣让小李先走,她同萧慧极自己敲门进去。
见小李走远,洪垣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萧慧极沉思不已。
姚小郎君走失,现场留下一片鱼鳞,这鱼鳞出自一尾巨大青鱼。落下这片鱼鳞之人,与小郎君走失脱不了干系。
小郎君走失是三日前的傍晚,鱼珠楼拍卖青鱼是两日前午时。拍卖当日,鱼才送抵,故而应查清鱼来到鱼珠楼前,都经过谁人的手。
如今情况不明,鱼头手下少说上百鱼贩,还是别贸然出动差役打草惊蛇。
于是回答:“先摸清这尾鱼来龙去脉,查明经手之人,再抓捕审问。”
洪垣没什么异议,抬脚就去踹门,萧慧极没来得及按住,那腿已经打横飞出去了。
刚刚说的,好像是敲门。
来不及管敲还是踹的,萧慧极将尴尬在半空的手收回身后。门里两口子也是一惊,一人手持擀面杖,一人抄着洗衣槌,看样子不颁檄文就要动手开战,真是人狠话不多。
门里门外均是没回过神,洪垣放好鱼,躬身小跑上前,拉起袖子掸去槛上尘土:"苑丞,这便是那林鱼头家。"
她提臀收腹,折成标致的角,迎他进门,狗腿模样,不必进学已是浑然天成。
萧慧极立在门外,就那端着的姿态,一言不发正正好。
他眼神落在洪垣脸上,她连挤好几下眼睛。
林老二是个吃老本的莽夫,且如今正有一群叛党与他作对。此时若有一狗官从天而降,岂不美哉?
好官难学,狗官还学不来吗?
狗官垂眸愀然,九分不耐一分忍耐流露得淋漓尽致。狗腿子狗仗人势十分嚣张,指着那俩愣愣的鼻子:"皇家苑丞屈尊来此,你等呆立在此,可是想吃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