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人有路引,鬼有鬼牒。
像丘无玷这样的小鬼若是不带鬼牒上路,就是出境也难,路上还有众多守关鬼卒,不免被勒索留滞。
洪垣不懂这群小鬼又想耍什么鬼把戏。
"鬼牒?要去哪?"
被她眼神诘问,丘无玷难得束手束脚:"要不你自己问吧,他们都来了,在门外等着。"
他们?总不会是七八个吧?洪垣让他把小鬼叫进来,点着数,竟数出二十个。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很可疑。
问了他们要去哪,不知谁抢着答了一句:"回家!"
他们的家不在麟城么?想了想,恍然,莫非都是被拐带卖到麟城。给他们批鬼牒倒是容易,路上结伴而行不必多担心,但是——
眼睛量量他们的个头,问到:"你们记得家在哪吗?"
想要回家,也得知道家在哪。
无鬼回答,各个抓耳挠腮,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望天半晌试着吱一声:"在树下边。"这一句捅了话篓子,有说路边有说水畔有说山半腰的,这且算好的,洪垣不知道怎么才能找着马经常屙屎或者树叶很辣的地方。
能说出一两句已属不易,要是在襁褓之中就被拐走,一生怕是都难寻来处。
以洪垣的本事,恐怕帮不上忙。
灯姑在旁出主意:"不如到阎王那查命簿。"说完双目精光一闪,两根手指捏起来卑鄙地搓搓:"就是——就是——你懂吧。"
哪能不懂啊?可太懂了。打点上下又得花银子呗,要是纸折的也就罢了,偏要货真价实能咬牙印的银子。
心疼得很,但又无可奈何,她可没有打上阎王殿、一笔勾了生死薄的本事。
只好上楼进屋,从自己的藏宝洞里挖出十两银子交到灯姑手上。
灯姑记了小鬼姓名,欢天喜地往地下钻,洪垣不失时地温声细语:"你要是敢藏私,我就把你家庙拆咯。"
小姑娘双腿扑腾一下,鞋差点落地上。
如果她的头朝上,而不是屁股朝天,定会信誓旦旦说那句"小灯办事,你放心"。
这几个字快成她的招牌,时刻挂在身上。灯姑也确实对得起自己的招牌,到了晚上就见她回转,步伐散漫,手背在身后撑起肚子,像个洋洋自得的狗官。
她走进院子,故意响亮地咳嗽。
"本君远道而来,为何不见美酒佳肴?这般怠慢,本君定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洪垣刚肚饱,拱手打趣:"仙人远来,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客套罢上前把灯姑手里纸张抽走,不讲半点温情脉脉。灯姑伤心欲绝,被她扔到饭桌上,眨眼间鸡鸭鱼肉眼花缭乱,十股味道拧成绳钻进鼻子里,都不知道从哪下筷好。
她就喜欢洪垣这样。够直接,够大方,够霸道。
有了小鬼们的籍贯,弄到鬼牒不过举手之劳。洪垣领着他们一同到城隍庙去,到时城隍爷正大发雷霆,她听了一耳朵。
敢情是两个差役路上懈怠,让阿苹的鬼魂钻空子跑了。俩差役寻了两夜,半个阿苹也找不见,只好灰溜溜回来领罪。
城隍爷骂累了,扶着墙歇气,洪垣让小鬼都在外边等候,瞅准时机进去,绕到他身后捏肩捶背。
可惜她祖宗正在气头上,见谁都没好气:“你又有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她笑眯眯,说是没什么,但没什么之后,正事就来了,“还是那群小鬼,祖宗你不知道,里边有好些小孩是被拐到麟城的。你说他们年纪那么小,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多可怜呐。现如今他们想回家去,这不是还缺张鬼牒不好上路。”
她说着,城隍爷扔了个眼色,让那俩惹火精先出去。
这点事情,不必他亲自上阵,下巴指指桌案:"喏,笔墨纸砚都有,自己写,印信也在桌上,自己盖上便是。"
主簿呢?书吏呢?洪垣一寸寸寻了半天,今天城隍庙真安静。
"别找了,汤主簿梦见他后人遭难,江湖救急去了,宋书吏想坟里老娘了,也告假回家去了。"
可是光走了两个也不至于空成这样,她眼神拉长,审视着自己祖宗:"不会就剩你一个光杆了吧?"
城隍爷踱来踱去,忧思千丈越绕越乱,干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我能怎么办?长的已经一两百年没回家看看,短的连轴转了几十年。大家都死了,但大家都还有后人,那必定心中牵挂。"
他扯了许多闲篇,抬头晃悠脚:"乖孙,我同你商量个事呗?"
洪垣正听的一愣一愣的,感概做鬼也不容易,没注意被他这回马枪杀了一招,想叫点着头停下时已经晚了。
她呵呵笑,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
"我也得出门一趟,你看这城隍庙不能没人看管,万一有个急怨,得有人问案呐。不如你帮我保管着印信,你呢,也能当几天城隍过过瘾。"
祖宗绕到她身后,开始给她捏肩。洪垣偏着头,眼睛在自己身上掠了几遍:"你的后人就在这坐着,人家出门是牵挂后人,你是什么啊?躲懒吧?你这城隍爷几百年都没个休沐,我才不上当做大冤种。"
"你祖宗怎么会躲懒呢?"他不高兴了,直捶洪垣肩头,"我是有正事,你从万奇珍那拿回来的东西有问题,那个万奇珍也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我也没法告诉你,我这次出去就是要把这些问题弄明白。"
听了好像没听,尽是废话,总之他出门就是有正事。
洪垣权衡利弊,谁让自己和人家血脉相连呢,只好点头帮他看着屋子,保管印信。
城隍爷见她退让,不由的得寸进尺:"乖孙啊,我以前和你说的那事?"
那事,就是让洪垣正儿八经替他干活,且是铜板都没一个那种。
"天爷,你还想着呢!"她人蹦起来,声也一蹦三尺高,"我在人间好歹也是个官,你都是我祖宗了也不知弄个官给我当当,让我当个小吏就想叫我白白替你出力。"
被揭了心思的城隍爷一霎那结巴起来:"什么白白,什么白白出力,那那不是有香火吗?"
洪垣拍拍额头,不得不服。
"你能吃我可不能吃。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呢。"
城隍爷也知说错了话,啧一声,围着她搬出另一套招术:"祖宗不白让你干活。你现在顶多算个白役,是吧?等你当了咱城隍庙的小吏,虽然你起步只是个小吏,可乖孙你是千年难见的三麟之才,只要经过一番历练,必定高升!"
听上去没什么吸引力,但洪垣很好奇:"什么是三麟之才?"
城隍爷张开五指。
"麟城。"
"凤麟司。"
"麒麟使。"
三根手指握进手心里,对着她举起来:"你看吧,三麟之才。"
她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像是生搬硬套的谐音笑话,瞅那只手后的笑脸一眼,自己也抬高眉头笑了:"照你这么说,那我爹是四麟之才。麟城凤麟司麒麟使她爹,洪人麟。四麟之才,对吧?"
她也掰了四根手指,举起来。
"对对,极对。"城隍爷忙不迭点头,旋即嘴惋惜一撇,"可是你爹终究不是咱公玉家的人,他没入赘,所以还是得靠你。"
听上去有些道理,她将信将疑。城隍爷觉得这下她该点头了,没想到洪垣比鬼还难骗,握着他手恳切:"我懂了,祖宗。城隍庙我给你看好,印信我也给你保管。但是小吏嘛——等我体验体验,等你回来了我再做决定。"
城隍爷脸已凑成几叠,每道缝里都盛满苦痛。到底是谁把孩子教成这样的?肯定不是自家的问题,都是那个洪人麟,把自家好姑娘拐跑的洪人麟!
见再不能忽悠到洪垣,他只能含恨离去。
洪垣匍伏案头,叫进小鬼,边问边写鬼牒——某处某人,年若干岁,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籍故去。仰沿路把守关隘鬼卒,即将该魂验实放行,毋得勒索留滞,致干未便。
写得二十张鬼牒,盖上城隍官印,分发下去。再把刚刚犯错的两个差役叫进门来,让他们护送小鬼归乡,路上若再玩忽职守,吵闹酿成大祸,就把他们嘴粘一起。
小鬼们谢过总把头,又同丘无玷依依不舍,但归家心切,即便是做了鬼也不改半分。丘无玷将他们赶走,踩在门槛上,垫脚眺望。
两个差役跟随离去,城隍庙一个办事的都没了,洪垣有些回过味来。
麟城、凤麟司、麒麟使。
那只要是麒麟使就一定是三麟之才,这算哪门子的千年难遇?
不对,祖宗还真没骗她,毕竟凤麟司才设置不到五十年,怎么不算千年难遇呢?
只是和她想的千年难遇可差了十万个十万八千里。
正砰砰拍脑门,丘无玷走过来,看她自伤,莫名其妙:"干什么?练铁头功呐?"
瞥他一眼,点漆的眼珠嵌在描尖的眼角,丘无玷噤声,反手把一张叠成小方的纸扔过去。
"他们让我给你的。"
打开来,纸上只有三个狗爬字。
——卖鱼巷。
鬼牒内容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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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送归(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