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巧了。
刑房外这时又有脚步声来,还以为是顾青峰折返,下一刻,却听一道嗓音沉沉地道:
“云谏。”
容音借着火光去瞧,来人甲胄环身、风尘仆仆,原来是谢英。
他该是才彻夜奔袭而来,眉尖仍凝着露水,容音怪道这些时日,都不见他在城中露过面。
谢英走上前,望向陆行渊,皱眉道:“早知你来,我又何必忧心。”
他是觉他将容音罚没教坊司,不管不问、逼到这番境地,过于过分了。
“知序啊知序,”陆行渊听得懂,却只极淡地笑了,他起身,单手擎住容音臂弯,一并将人提起,对谢英道:“送她回去吧,也不枉费你为了她,星夜兼程、叫开城门的这份关切。”
说罢径直提步已朝地牢外走,四下火光齐同也跟他而走。
容音闻言眉头愈发紧皱着,只瞧摇曳的火光下,那眉宇间分明凝了层寒霜。
嗬——如今大抵也只有谢英,还一心当他是宗云谏了。
容音是知道他二人情义的,自幼同袍、情同手足,三年前宗家获罪,谢家为替宗家鸣冤,还惹怒了老皇帝,遭削官一贬千里,后来叛军日盛,朝廷无人可用,才得起复。
不过可想而知,谢英知晓他的身份后,就临阵倒戈了。
他们两个之间,若只单为容音受困这点事,他就不高兴到喜怒摆在脸上,容音不大相信。
走出地牢时,迎面一阵冰凉的夜风,头顶幽蓝,原来天快亮了。
她在牢里等了整整一夜呢。
相府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谢英牵马与容音并肩而行,容音按理,该唤他一声表哥的,只是从前,常人岂敢轻易同她攀亲,更添她母亲过世后,自然也就疏远了。
两相一路无话,直送到教坊司街口,谢英方唤住容音。
“沈姑父他……”
容音早看出他有话想说,见他欲言又止,自己索性先说了:“我其实不想知道我爹怎样。”
谢英片刻倒怔忡无话。
容音道:“现如今我爹的消息,无非两个结果,他逃了、要么也许他死了?”
谢英看她这般八风不动,心如明镜,禁不得显出些无奈,道:“沈姑父逃了。”
“我此回出京,本是奉命追捕于他,但你爹不愧前朝第一谋臣,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手中持有传国玉玺,此番逃往江东,野心昭然若揭,恐怕日后,他与云谏之间必有一争。”
而争天下,一旦开始,就是你死我活。
届时她裹挟在两人间要如何自处?
容音立在盏橘红的灯笼下,将他的忧心看得分明,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谢大人,你告诉我,男人纵横天下、争权夺势,为的是什么?”
容音道:“我爹和他,他们一个为报仇,一个为自己的野心,有哪一个是为了我吗?”
“既不是为了我,我又有什么资格选立场,还是劝他们善罢甘休?”
容音从没那么多不能自处。
谢英眉心微动,片刻,温沉地道:“你这样想,也好。”
“倒是你,谢大人,”容音算承他一片关照之心,也有忠告跟他说:“你重情重义,事事为他人着想,但此回没能抓回我爹,无论你是否尽力,他都已经不高兴了。”
“伴君如伴虎,我如今早已不再将他,全当做宗云谏对待,你也最好不要。”
这道理容音多少比旁人看得清些。
一个人,一旦在高位上待久了,生杀予夺、无有不从,那人也就不能还算个“人”了。
老皇帝如此,过往诸多皇帝,都是如此。
陆行渊哪怕现在还不是,天长日久,谁敢作保他就定能免俗?
谢英默不作声。
这日告辞,容音主动提出,向他借两名亲卫,谢英知她是怕郑夫人蛮横,暗里再冲进教坊司劫人,当日便派了人过来,此后两人一班,只管守着前后门,日夜轮换。
管事嬷嬷只瞧她进了京畿府衙,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自然再没有找她不痛快的道理。
容音总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开春儿惊蛰,是她母亲的忌日,容音便请两个将士备马,前往慈济寺祭拜。
前日刚下过场春日小雨,道路泥泞,寺庙香客不多,容音往常年年都来,小沙弥尽已识得她,带她前往后殿,特意嘱咐句,南面禅院不要过去,有权贵施主在此斋戒。
容音不以为意正应声,就见南边禅院里,走出个面上带疤的男子。
可不正是陆行渊的心腹侍卫。
“满心的虎狼恶鬼,还参禅呢!”
容音进殿时,陆行渊正素衣麻帛、散发萧拓,盘膝坐在蒲草垫上,无声转动着手里的玉菩提,殿中烛火环绕,佛龛后整整齐齐,供奉着宗家亡人的灵牌,共四百六十七人。
宗云谏也在其中。
陆行渊听得出是她,眼也没抬,冷寂寂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出去。”
容音的脚步却已经走了进去。
陆行渊皱眉掀起眼皮,见容音正往佛龛后走,转过来,才露出怀中捧的牌位。
容音将怀里的牌位,放在其中一张旁边,道:“若非为了三姐,我也不来触你的霉头。”
她放稳了,走到佛龛前抽出三支香,正待点燃,教人抓住手一把拽了过去。
“嘶——你轻点!”
容音受不得猛力,跌倒在他跟前,身下也没有蒲垫,磕得青痛,拧着眉去看他。
陆行渊只问那张灵牌,“那是你从哪里来的?”
他眼里寒浸浸的,容音沉口气道:“自然是三姐亲口所说,我难道胡诌出来不成?”
容音今日不想同他怨怼不休,平和道:“当时我就在三姐身边。”
宗家三子一女,三姐遭祸时,腹中胎儿已足七月大,已是条性命,那时三姐夫家唯恐牵连,官府还没说上门拿人,便一纸休书撇得避之不及,绝情负义,令人胆寒唾弃。
三姐身怀六甲被赶出家门,动了胎气导致小产,凄苦死在医馆的榻上。
容音那时赶去守在她身边,沾染了满身的鲜血、混着眼泪,听三姐托付了孩子的名字。
可惜那孩子不足月,生下来没等喘上两口气,浑身就已青紫了。
“三姐说他是宗家人,今日,也算他认祖归宗了。”
陆行渊抬眼朝那牌位看了一看,抓住容音手腕的五指,才略松动了些,嗤笑道:“你原来还记得他们,萧家的太子妃做得那样安稳,再敢进来这里,我当场杀了你。”
容音听倦地哼笑声,从他手中抽回腕子,将香点燃只管祭拜。
“杀杀杀,你不累吗?”
她不看他,“斋戒戒不掉你的满腔杀心,拜佛只会越拜越恨,恨神佛当初为何不作为。”
陆行渊森凛凛地道:“神佛不作为,自有人替天行道。”
容音拜身下去,偏过头皱眉瞧那人又闭上了眼,他参禅,参得想必是阴司杀戮道吧!
身前拜的是菩萨,身后干得全是阎王爷的差事,驱逐三姐那绝情负义的一家子,纵然早已调任偏远外阜,容音也听说,教他入京后千里传旨,将其满门悉数超度了去。
跑不掉。
宗家的仇人一个都跑不掉。
容音也不知道,当初奉旨查抄宗家的她爹,与沈家众人包括她自己,还能活多久?
祭拜过母亲,容音临走留下封信,请小沙弥转交给她嫂子,她母亲当初是为生下她小妹,难产而亡,她嫂子近日必定会带安颐来祭拜,今日大抵耽搁了,没能碰上。
容音出慈济寺,正登上马车时,又撞见陆行渊。
他已换了轻裘冠带,也打算下山,两人都不言语,一前一后,径自走得天各一方。
天将傍晚,春风携冷。
容音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一路摇摇晃晃,险些就要睡着,外头猛地传来阵震荡。
轰隆隆连串闷响,马车霎时往侧一歪,容音扶住车壁堪堪坐稳,才听外头侍卫说话,是山壁滑坡,挡住了去路,随行的将士请她暂且下来,说轮毂被山石砸歪了。
容音下来站在道旁,陆行渊的马车就停在前头,他再能耐,也没有长翅膀能飞出去。
陆行渊透过车窗看眼外头,便吩咐随从的亲卫开道。
收回目光时,两个人、四只眼睛,一霎时间仿佛串珠子似得,就在空中串成了一串。
可也就那么一霎那。
他不情愿多瞧她呢,沉黑的眼珠一转,轻描淡写就转走了。
陆行渊的马车往回退,碾着容音脚尖前的泥压了过去,她顶爱干净,宁愿站在湿润的草地上,也不肯染脏绣花鞋,天黑过后,风里陡然就掺上了冰针,直透过衣裳往身子里钻。
容音没站半会儿,寒气就从湿透的脚底,一溜烟儿窜遍全身。
他的侍卫这时走过来,说:“这路一时还清不开,可否借沈姑娘的马车,我等暂且休息?”
“相爷请沈姑娘过去避寒。”
容音带的两个将士,此时也都被充了公,她心里暗道:做什么不回寺里等呢?
他就是偏不!
容音将马车给了他们,自己朝后面走,到跟前躬身推开门,车壁上两盏幽幽的油灯,豆大点儿摇曳着,映着坐榻上的男人单手支颐,正轻裘软枕,慵然地闭目养神。
容音上去关了车门,坐在一侧,片晌,他没动静,她提脚踢了他一踢。
“我冷。”
男人眼皮都没动,只将膝头微移,嗓音沉淡道:“我又不冷。”
那要冷大家一起冷。
容音幽幽瞧着人,默不作声地心想道,扭过身便要开窗,身后陡然一只大手,抓在她小腿上,不由分说,蛇卷猎物似得,便将她一整个儿,都囫囵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