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小佛堂
太后正在礼佛,刘姑姑在一旁陪侍,自从正月里太后与皇帝旁敲侧击商量退兵一事,两人闹的不欢而散,皇帝是照常请安,太后有点因此冷了心的意味。
皇帝年纪近四十,积威甚重,朝野内外无不宾服,连着对她,比之从前也冷了不少,太后找不到缘由,也不愿把原因归结到皇贵妃身上。
璎珞办事体贴周到,对她从来都是顺意体贴,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老太太,怎会因为皇帝去埋怨她。
自古以来,君王的爱重从来都是出自本心,跟女人无关,她既能接的住皇帝的心意,还管的了后宫,那便是她的本身的能力所在,纵然是太后也无从置喙。
但皇帝所想,太后也不愿满足,一个皇贵妃足够了,再往上,便会引得朝野议论纷纷,太后不愿皇帝因为立后一事受臣民指摘。
外头传来宫女们给皇上请安的声音,刘姑姑看了看太后那纹丝不动的模样儿,便也明白这老主子是没有半点过去见皇上的意思,只能她亲自去请皇上过来了。
太后被刘姑姑扶着起身坐下,这个时辰可不是皇帝会来的日子,他这两年从来是用膳时过来,这阵儿过来谁知道有什么事等着她
“皇帝怎么突然过来了?”
“太后,金川事了,孝期也马上就要过了,今日不少人奏请立后,太后,您知道朕的心思!”
皇帝在这件事是越不过太后,他必须得征得太后的同意,才能拿着这个去与群臣分辨。
这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寿康宫炸响,刘姑姑反射性的看向太后,果然,她老人家脸上的笑容立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
太后不会同意的,她认可皇贵妃的能力是一方面,同意她做皇后又是一方面。
“哀家不同意,不是她人不行,是身份不行,皇帝,哪怕你给她抬了旗,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汉女的出身,你若是立了她,哀家将来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皇帝不动声色的盯着太后,似乎想要探究出什么来,“当年世祖留下诏书,亲定第三子的圣祖继皇帝位,在外人看来,孝康章皇后也是在旗的汉女,可见,是不是汉女,列祖列宗根本毫不介意!”
皇帝的性子像极了先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做的是就没有办不到的,无论是打大小金川,还是立皇贵妃,都是凭着自己的性子一意孤行。
太后看不得皇帝为了魏氏避重就轻跟她顶的样子。拿着檀木香串的那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指着先帝的神牌问皇帝。
“你心里怎么想的,哀家一清二楚,无非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但你这些年的选秀后宫是一个也不进,你就不怕寒了满洲老臣的心了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冷声道,“难不成是接进来当摆设,已经进来的这些人,儿子不能辜负她们,纳进来让她们待到贵人,常在位上一辈子,那些满洲老臣就开心了吗?”
太后被皇帝这句话噎了个正着,他们父子俩在这上头真是一模一样,都是冷心冷肺,心里住进了一个人,对别的女人就只剩下虚伪的关照!
“朕以为给他们高官爵位,功名利禄就可以了,难不成还有人想染指后位,以图东宫?”
这话就算是太后也不敢接,皇帝春秋正盛,这话,谁敢轻易提起,上一个提立嗣的还在宁古塔待着回不来呢。
太后捏着佛珠抬眼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这过了,宗室那关你也过不去,你觉得他们会认可皇贵妃?满洲世家的好姑娘多的是,效仿孝昭仁的例子也不是不可以,多得是想要把姑娘送进来搏一搏前程的。”
皇帝放下茶杯,提起了另一件深藏已久的事,“太后,您还记得当年永瑢和永琮出痘一事吗?”
太后摸了一下发髻,她记得当年皇帝赐死了一溜儿的太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皇帝盯着太后那张脸,那是一张极有福气的一张脸,皇祖曾赞她为“有福之人。”,只不过这福气从何而来,还有待商榷了。
“有一个太监,自称是先帝的儿子,流落太行山,被迫入宫。经过朕多番调查,意外得知温淑夫人给朕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太后脸色一僵,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做出一副充满疑惑地样子,“先帝可没有流落在外的儿子,这不过是那太监为了摆脱罪名留下的虚言,皇帝你莫不是被他骗了!”
皇帝没有在意太后的解释,反而拿出了温淑夫人的绝笔信,把它递给太后,继续说道,“太后,您应该比朕还了解温淑夫人,她好像还是您挑的呢,所以这字您应该很熟悉才是,朕只想问你一句,朕的生母,到底是不是钱氏,钱氏又到底因何而亡?”
太后打开那封信,里头的信好像被人裁过一样,莫名短了半截。她几乎是快速过了一眼,就把它拍到桌上,气愤的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不知是谁伪造出来,离间我们母子感情的!”
太后表情上的变化根本逃不过皇帝的眼睛,那躲闪的神态他在许多罪臣那儿都见到过,而这变化似乎又印证了多年前的猜测。
皇帝质问道:“太后,真的是伪造吗?那纸是朕亲自裁的,造办处的交代这纸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贡纸,上头的墨也有很些年头了。恰好朕当年的分例里都有这两样。”
“假设朕的生母真是一个汉女,那住在寿康宫的您,为何一直以生母自居?朕已经派人查过玉牒和圣旨了,这些都可由后人编撰,现在除了您和身边的旧人,谁也不知当初真相。毕竟朕找到的那些人都不在寿康宫!”
太后垂下眼眸,避开皇帝犀利的目光,问他“所以你今天来寿康宫是来做什么,立后只是托词,你心里真正想的不就是在质疑哀家杀了钱氏吗?”
皇帝一字一句道,“儿子不敢,但朕亲自来,就是想要一个答案,请太后坦诚相告。”
太后却紧抿嘴唇,一副被人冒犯的怒容。 “皇帝,你今年三十有八,我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孝敬我的吗”
“您对儿子的养育之恩,朕无以为报,今天只是来要一个答案的,”
太后缓缓转身,手里紧紧攥着佛珠,走到佛像前,背对着皇帝道:“那时先帝还是雍亲王,钱氏也只是我身边的婢女。王爷染了时疫,她衣不解带,伺候周到,后来被破格封了格格。然后有了你,可惜你命相太好。”
“康熙六十一年时人批语:庚金生于仲秋,阳刃之格,金遇旺乡,重重带劫,用火为奇最美,时干透煞,乃为火焰秋金,铸作剑锋之器。格局清奇,生成富贵福禄天然。地支子、午、卯、酉,身居沐浴,最喜逢冲,又美伤官,驾煞反成大格。”
“又书云,子午酉卯成大格,文武经邦,为人聪秀,作事能为。连运行乙未。甲午,癸已身旺,泄制为奇,俱以为美。
此命贵富天然,占得性情异常,聪明秀气出众,为人仁孝,学必文武精微。幼岁总见浮灾,并不妨碍。运交十六岁为之得运,该当身健,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子息极多,寿元高厚。柱中四正成格祯祥。这些是当年钦天监所说。”
这些话太后这么多年早就能背下来了,一直憋在心里,不敢对外人语。
太后回头盯着他语重心长的说,“你甫一出生,先帝就让相师给你相命,“辛卯,丁酉,庚午,丙子,囊括五福,富贵天然,能助王爷龙登九五,如此金命,注定不凡,怎能由出身卑微的汉女抚养。若将你留在钱氏身边,必会妨碍你的命格。所以,自你一出生,便被抱到我处,成了我的儿子。”
皇帝追问道,“那钱氏呢?”
太后闭紧了双眼,“这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你不要再问下去了,你只要知道她临终之前,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闭眼,直到我答应她,会将你当成亲生儿子,她才闭上了眼。这就够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果然是得不到答案,他再追问下去也依然如此,反而会触怒太后。
于是他跪下求和:“太后说的是,是朕唐突了,请太后恕罪。但既然朕是汉女之子,那娶一个汉女又有何不可,您若是不答应,朕就这么一直跪着了!”
太后失笑一声,她说皇帝怎么突然发疯问起钱氏,最后竟还是为了这个,真是为了女人什么都做得出。
皇帝了解她,她也了解皇帝,钱氏之事他指定是早已查清,也知道她不会说出真相。母子缘分到如今,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关照了。
无论心里是不是乐意,两人这辈子就维持在这种程度,才会对他,对大清都好,只不过,太后也没想到,她最后与皇帝也成了孝惠章皇后和康熙爷的样子。
太后不想去看皇帝了,就想让他就这么跪着,她养了这么一辈子的儿子也就这样了,“此事根源来自皇贵妃,你却不透露一字,就这么着就过来了,皇上……你便这样爱她,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
皇帝没有丝毫沉默,如同他带着璎珞在盛京走大宫门时一样的果决,沉声道:“是,朕爱她,就想给她名分。”这是我欠她的。
太后掀开帘子就往外走,丢下一句话,“你就这么跪着吧,哀家才不管你!不要给他拜垫,就这么跪着醒醒神!”
皇帝看着先帝的神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