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今日的雨比前几日更大了些,倾盆之中,喻家马车在登闻鼓院停了下来。
“姑娘,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烟晚下了马车,在登闻鼓院正门前站着,她看着这气势磅礴的大门,“以前听祖父说,历代官家为百姓能遇冤情有处鸣,便特设了这登闻鼓院。”
而这院门,常年都是大门紧闭。
到临安这些年,烟晚从未听过有人敲响过这登闻鼓。
据说,这院后便直通宫门。
许久了,无人知道登闻鼓响,大门打开会是什么样子。
寻芳知道劝阻也是无用,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姑娘,我们现在敲登闻鼓,给章家告状,真的行吗?”
烟晚的眼神没有离开登闻鼓院的大门,她双拳紧握,在给自己鼓气,“这个关头,我怎可能还和章家浪费时间,辩口舌。你我这些蝼蚁岂能与章家抗衡。”
“那我们这是?”
烟晚转头坚强地笑着安慰寻芳,“敲鼓,只为救父亲。”
说完这话,烟晚便提起裙摆,大步向登闻鼓走去。
短短几步,烟晚每一个步子都淡定从容。
寻芳在身后拿着烟晚写好的供述。
烟晚在鼓前喘了口大气,她拿起鼓槌没再犹豫便向鼓面扣去。
“咚!”一声,登闻鼓院内的官员们谁都没敢动,互相看着彼此。
“咚!”二声,官员们确定是真的有人在敲鼓。
三声鼓声后。
良久,院门大开。
内里站着几名官员,纷纷议论,“这登闻鼓有好几年没响过了,何人吶?”
负责接状纸的官员,打着油纸伞向大门跑去。
烟晚见有人出来,便放下鼓槌,双膝下跪,从寻芳手里接过供述。
此时,大雨没有丝毫减弱,雷声阵阵。
烟晚将供述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喻家之女喻烟晚,生于襄州陇亩之刃,不通当世之务,唯是信书。于喻家,无所裨补。今闯大祸,一人错,不累他人。吾之错,无关双亲,求公明鉴。天恩之厚,私门之幸,实公大赐!”
第一章雨晴烟晚
郁孤台上立多时。
烟晚暮云低。
山川城郭良是,回首昔人非。
今古事,只堪悲。
此心知。
一尊芳酒,慷慨悲歌,月堕人归。
兴绍三十二年,皇帝赵楮传位于其养子赵慎,自己退位为太上皇。
赵慎即位后为大英雄燕将平反,重新启用曾经支持燕将的朝中大臣。
几名曾被贬谪在外的大臣携家眷被宣召回行在临安府。
大筞随着赵慎的统治,逐渐百姓富足,五谷丰登,创造了乾淳之治。
盛世之中,大筞子民一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天下康宁,一边仍怀着盼望击退外来入侵的家国之心。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临安城内各家氏族儿女经历了不同的成长境遇,或聚或散,不断上演。
临安城内热闹非凡,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
街边的孩童一边追逐,一边唱着: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望江门外菜担儿,侯潮门外酒坛儿,庆春门外粪担儿,清波门外柴担儿,涌金门外划船儿,钱塘门外香篮儿。”
一片欣欣向荣。
喻游鞍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离开临安就在昨日,一切都没有变,一切似乎都未发生过。
但是,对于他来说,历经哗变,一切已经不同了。
看着繁华市井,喻游鞍陷入了回忆。
多年前,喻游鞍的父亲因不满朝廷冤狱燕将,而被贬襄州驻守,其父作为主战派一直希望朝廷可以寻回失去的故土。
喻游鞍少年时就开始跟着父亲征战,但战场太过残酷,喻老将军并不希望小儿子把一生都消耗在战场。
所以,只让他随军处理文书。
新皇登基后,传召喻游鞍回到行在,授予他喻门袛候的职位,虽是武官,但只负责皇帝朝会,宴享时的礼仪工作,并非要职。
临行前,喻游鞍嘱托发妻陈枝家。
“临安作为行在,不及襄州那样自由,作为朝廷官眷必须谨言慎行,晚儿的性子也要改改,她自小在乡野长大,这霸道的野性子以后在临安是万万不行的。”
陈枝家与喻游鞍成婚后,只育有一女,取名烟晚。
陈家世代在襄州经商,作的是漕运码头的买卖,因本分营生,在当地很有威望。
陈枝家自小饱读诗书,跟着父亲看账本,管家理财自有一套。
正因如此,喻烟晚虽只有四岁,却早已开智。
熟读《千字文》,且开始学习诗书礼乐。
但夫妇二人绝不想把女儿养成只会在家读书的闺阁女子,喻游鞍常带着她到兵营看士兵训练,到乡间看农夫务农,牧童放牧。
他们希望烟晚既要有能在这世上生存的智慧,也要有对世间万物的真实体会。
乱世之中,不论何种境遇,都能平安生活。
喻游鞍的回忆被女儿在马车上左顾右盼的举动拉了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襄州,对于临安的一切感到新鲜无比。
一家人此行从水路跟着漕船到临安城外。
自涌金门入城,喻烟晚就被街市上的景象彻底吸引了。
自小在乡间长大,她从未见过像临安这么热闹的景象。马车两边小窗的帘子不停被她撩起来。
喻游鞍看着晚儿单纯无邪的眼眸,又想到临行前对夫人说过的话,开口说:“算了吧,晚儿还小,让她好好享受一下临安,不必被我们这些大人的事情拘束。”
喻夫人笑了笑,“你就宠她吧。”
经过闹市,马车抵达轩车巷,新的喻府就在这里。
原先喻老将军还在临安时,所居宅邸也算是城内很大的宅子。
喻老举家迁去襄州时,临安的宅子就一并卖掉了。
如今,喻老将军的长子选择承父志,继续驻守襄州,让其家弟喻游鞍携妻女到临安入职。
老将军已不在,喻家虽人丁单薄,但是皇帝为弥补对昔日朝中老臣的亏欠,依然为喻老后人重新添置了较大的宅子及几名家仆。
马车停行,随行的家仆开始将后面车上的行李一点点搬下,喻家在襄州吃穿用度都很节俭,府中家仆不多。
喻游鞍此次举家来到临安带了三名家仆随行。
瓦陇和竹根自年少时就在喻家,是喻老将军初到襄阳时救下的两名少年。
月香是陈枝家的陪嫁丫头。
临安刚刚下过雨,现已放晴,傍晚初上,淡烟弥漫。
烟晚跳下马车,母亲喊道,“慢点,真是,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嘴上怨怪着,但还是怕女儿摔倒,忙伸手去扶。
喻烟晚被对面的商贩吸引,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裙角沾了雨后的泥渍,“伯伯,你卖的是什么。”
“这个呀,是面人儿。”
烟晚转头奔向父亲,“父亲,我想要一个面人。”
喻游鞍笑着给了她几枚钱。
她拿过钱兴奋地朝商贩跑去,却见摊位边站着年纪比她大一些的少年男女,男孩手中拿着她刚刚看中的面人儿。
“这是我先挑的,这位舞勺哥哥再挑一个吧!”烟晚个子小小的,但丝毫没有犹豫,说着就要抢男孩手中的面人儿。
男孩将手举高,侧身避开。
此时烟晚看到站在旁边的女孩,愣住了,世间怎会有如此不同的美貌姐姐。
面前的这个少女,尚未束发,但看上去也应是将笄之年。
部分垂下的长发如墨色的绸缎,一身粉裳,反倒是把皮肤衬托的更白皙,脸颊的皮肤看上去粉嫩如婴儿,一时都分不清是衣服所衬还是天生。
黑黑的眸子,却有着星辰般的光亮。
喻烟晚自小在田间长大,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而眼前这个姐姐,宛如瓷器一般。
令人碰都不敢碰的。
看着如此精致的“冷瓷娃娃”,烟晚想原来这就是临安的女儿家,不像她这样的野丫头。
虽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抬头咧嘴笑着说:“这面人儿让给神仙姐姐了,我家就住这里,随时都可以买。”
她突然收敛,说完就朝着喻府大门一步步走去,似是想表现出自己也是一个十分沉稳的姑娘家。
“喻府…”
“大概是喻老将军之子喻游鞍,老将军生前驻守襄州,听闻皇上招其子回行在入朝为官。”男孩看出女孩的疑问,回答道。
“这样,想必那女童便是喻家后代,倒是和这临安城官眷人家的女儿都不同,身上带着我们这些女儿家没有的东西。”
“雨晴你倒是能从所有人身上看到优点,”男孩嘴角微微带笑,一只手抬起摸着女孩的头。
“她小小年纪便能知道如何称呼我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可见喻家定是很早给她请了教书先生,虽读了书,学了礼,但她自己却有着蛮横之气,我看她恐是在这临安城的大门小户之间寸步难行。”
赵雨晴低头,脸上因男孩摸头的举动红晕又多了些,“她还是个孩童!你就是看她抢你的面人儿!”
说着伸手把男孩的手放下。
这是喻烟晚、严暮云和赵雨晴在临安城的初次相遇。
此时,尚且年幼的喻烟晚还不知在许多年后,赵雨晴是她在临安城最为重要的人之一。
喻烟晚自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没回头再看一眼,径直进入了喻府。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宅子,瞬间将刚刚的相遇抛之脑后。
“娘亲,晚儿想在这里做一个秋千好不好,这里种上月桂树,那边要种满茉莉,晚儿最喜欢茉莉。”
“好,你想弄什么,改日就让你父亲安排泥瓦匠来。”
“姑娘,不用改日,这些事情竹根就做得。”月香打趣的说。
“夫人,你看月香又自作主张给我安排事情了,老爷都还没说什么呢。”竹根一脸委屈的回应着。
“我看月香就安排的很好,”喻游鞍从宅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夫人要弄什么就尽管安排。”
“这…老爷说的是。”
竹根虽想再说点什么,都被憋了回去。
众人看着竹根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喻烟晚也跟着傻笑着,这就是她自小生活的环境,喻家虽有主仆,但却似亲人一样。
关起门来,自家人是没有太多拘束的。
对于她来说,竹根、月香、瓦陇,和父亲母亲一样,都是她的亲人。
转眼已数月,宅子已被喻夫人修整妥当。
“候雁轩”是夫妇俩安排给烟晚的小院子,空间不大,但院子里却还是移栽了一颗月桂树,树下请木匠修了一个秋千。
当然,屋前种了茉莉。
喻烟晚出生时是春天。
本不是茉莉花开的季节,却在那一年,襄州的茉莉花春日便开满了全城。
她出生的那晚,喻游鞍在外屋接过稳婆手中的女婴,一阵风刮过,恰巧窗外一朵茉莉花落到了烟晚的额头上。
这大概是烟晚自小就莫名喜欢茉莉的原因。
“官人,家中如今已整理妥当,可要安排一些好友来府中暖居?” 喻夫人手中的针线不停穿梭着,借着烛火一边刺绣,一边与喻游鞍闲聊。
“离开临安多年了,本就没什么人交往,不过前几天苏家的苏甫畅下朝时找到我。”
喻游鞍放下手中的茶碗,“他颇为激动,一直说着早知我来临安了,却未能拜访,如今听闻家中妻女也一起前来,更是嚷嚷着要来府中拜访。
“原先年少时,一起在学堂读书,多年未见了,没想到他还挂念着我。”
“那现在正可以邀请他来家中做客,宅子修葺好了,总要有人来暖居,以后的日子才能红火。”喻夫人甚是欢喜,停下手中的针线。
“那我明天就写好帖子,交给苏兄!”喻游鞍也颇为高兴。
他在临安并无几名挚友。苏甫畅是其一,如今也在朝为官。
苏家到他上一代已经不似从前那样昌盛。
老夫人为不让家族在他们这一代彻底衰败,竭力促成苏甫畅与时任枢密使的嫡女结成姻缘。
当初算是为苏家种下了回转家族命脉的种子,只盼望着家族运势能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