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
“好了,倩碧。”
贺川头疼的推了推贺倩碧手里的诗集。
“你知道我素日最不爱这些诗词歌赋的。”
“这都是女儿家的东西,男子汉当志在四方!”
贺倩碧不高兴地撇撇嘴:“哥哥说这话,倩碧不爱听。”
贺川挠了挠头,急忙给她赔不是。
“人家都说,哥哥最是白面书生一般的清俊人物,看着能中个进士。”贺倩碧挖苦他,“却不想内里竟是个五大三粗的,不懂一点点文墨。”
贺川低下头,试探道:“倩碧可是嫌哥哥没有出息。”
“你这是什么话!”贺倩碧一下子急了,忙放下纸笔,一不小心将笔尖的墨点溅到雪白的纸上,“若不是哥哥,我现在哪里还能活着?”
“在我心里,舞文弄墨也罢,耍枪提刀也罢,哥哥都是最厉害的大英雄。”
贺川心中一下子生起万丈豪情,他摸了摸这个庶妹的头,嘱咐她换季添衣,朝门外走去。
小厮这时才敢凑上来,小声的说:“公子,四小姐的药……不够了。”
“药不够了就去买啊!”贺川理所当然。
人是他当年从死里救下的,他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何况这也不是别人,到底是他妹妹。这么多年,他疼爱万千,恨不得自己得的那些赏赐零花全用来补贴她。
父亲也真是,不就是来贺府投靠的表族庶女吗?怎的这样区别对待!若他有孩子,无论嫡庶,都要一视同仁!
“夫人上次,扣了公子您的钱,公子可还记得?”小厮说,“夫人一向不喜您和四小姐走得太近的,说她会拖累了你……”
要他说也是,这么一个病秧子药罐子,靠名贵草药吊着续命,也不知公子为何这样怜爱她?他对自己亲生的妹妹,都不太在乎。
贺川却想到了最开始的那天。
那天他不好好做功课被父亲骂了,在府里闲转着解闷。
冬日下着大雪,他看见一处偏僻冷寂的院落,和没人住似的。他是大公子,尊贵体面,素来不来这种看上去像是下人呆的地方。
左右荒凉着,他便想进去溜达溜达,堆个雪人,也没人会发现。
却听见小院子里传来一声哀嚎,像是小女孩的求饶。
他自诩正义,也惊疑为何自家府上会传来这种可怜可怕的声音,赶紧闯进去,却发现几个粗陋凶狠的婆子围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小丫头拖拖拽拽,手里还拿着木棍。
小丫头看上去有三分眼熟,他见过的人太多,早就不记得这是谁了,但对上她红彤彤的眼睛,怎么也无法坐视不管。
婆子们见是他,都害怕恭敬的笑着退开,他没空听她们胡搅蛮缠,三两步抱起地上的小可怜就走了出去。
这女孩大喘着气,看上去只剩这一口气了,还不忘泪眼汪汪哀求着他将她放下。
“我是要死的人了……你别管我……”她细而无力的声音让他心里一紧,只听她字字艰难地说,“别传染了你,求求……”
“不会的,我武艺高强,身体好得很。”他说,“还有,我和你保证,你不会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边抱她匆匆走着边说,见她闭着嘴哭,也不知道究竟知道不知道,“我们这贺府可是当今皇上的表亲!我是贺川,是这府上的大公子,更是说一不二。”
“你信我,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怀里的人目光迷离。
良久,他们出了府,快走到药堂的时候,她冰冷的小手才被他暖出几分力气,轻轻拉了拉他。
“我真的……不会死了吗?”
贺川脚步没停,单手抱人,空出一只手替她拂掉脸上的雪水。
“嗯。”他说,“你会好好活着。”
*
“回公子的话,已经去查过了。”
贺川的住所里,信任的下人和他禀报。
“四小姐小的时候身体便一直不好,她母亲……就是那位家族破落后来投靠老爷的表家姨,一家子都有遗传的病,死的死、傻的傻;病的病、疯的疯。
传到四小姐这里,算是幸运的了,只是身体不好一些。”
“那也是日日难受!”贺川说,“她都咳成那样了!”
自他当年将倩碧从雪里救起来之后,就时不时去看她、照拂着她。这府上他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也没什么拿他这个不爱念书的二世祖当神明英雄的人,唯有倩碧是一个。
她爱生病,那他就给她治病,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也一直过来了。可不知为何,近来她的病又严重起来,换季连夜咳嗽。
他见不得她难受。
“母亲还是不给我钱吗?”他急得团团转,“平日都说我如何尊贵,真到需要用真金白银的时候,却不见我有半点话语权!”
下人摇了摇头,贺川长叹一口气,忽然瞥见床边的一把剑。
“听说,流寇作乱,边疆也不安稳?”
他自言自语。
下人以为他在问自己,接话道:“正是,听闻现在已经发了榜招募……”
贺川知道这些事。
他还知道,贺家这两年落寞,若是得了军功凯旋,他就是家里最有话语权的存在。
到时候,倩碧的病,想怎么治就怎么治;
只要他有权有势,便再无人敢薄待倩碧,再无人敢给她一个冷眼瞧。
*
他走了,走之前,知道他科考无望的父亲激动的说等他凯旋而归,母亲含着泪做了好些衣裳。
他们觉得他终于有志气起来了,给了他许多昔日不愿意给的宝贝、金银做盘缠。他全偷偷拿去换成了银子,交给了倩碧。
她一边哭一边说不要,他故意装了冷脸,强塞给她。
“战场上,刀剑无眼……”贺倩碧哭得眼睛都要花了,“我知你雄心壮志要报国,可我舍不得你。”
“哥哥,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倩碧也不活了,倩碧去陪你……”
贺川的脸冷不起来了,他抱住她,一下一下替她拍着因为激动而咳嗽的单薄身板。
“你不许说这种鬼话。”他在她耳边吩咐,“贺倩碧你给我听好,就算我死在你眼前,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听见了吗?”
贺倩碧哭着摇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贺川却百味杂陈,心中有羞愧有自满。
这偌大的贺府,也只有她在听说他的打算后,丝毫没想着什么前程似锦,只关心他的性命安危。
他没好意思反驳她的是,他参军哪里是什么雄心壮志要报国?
为了她罢了。
罢了。
“阿财,你过来。”
“公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大夫说过,倩碧这药要一日三顿吃着,她不爱吃这些苦药,我走后,你得看着她吃;
还有,她肺不好,嗓子也不好,大夫说要叫她多喝些菊花茶清火润肺,你去买最好的菊花来,日日盯着下人煮给她……”
*
边疆的日子很自在。
他好像天生就是吃行伍这碗饭的。蛮力大,学技巧也快,运气更是好上加好。一会儿升一级,一会儿升一级,打仗如有神助,从来冲锋陷阵,不做那胆小逃兵。
他一直在京城,哪里见过这般潇洒的大场面?旷远草原,策马驰骋,天地茫茫,好不快活!
一路往前,一往无前;一路往前、一往无前!
骑着骏马踏破敌军,平镇叛贼。他还没回京城,已经封了将军。
日子快活得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在那京城的小小贺府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但他也会给她写信,一开始收到回信,他万分激动,恨不能将那信背下来;可后来,那信就再也不写来了。
偶尔在马上,他也会分神想一想:她怎么不写信了?是京城的日子太好过了吗?是不是交到了新的朋友?……
他应该为她高兴的。因为阿财在密信中说,他如今春风得意,没人敢欺负和他最亲的四小姐,好多人都来巴结她呢。她的身体,更是一年比一年好,每天都好好吃药。
可他又没那么高兴。
倩碧,你不想我吗?怎么连信也不写呢?
他和交好的将士聊天,那人也是京城人,和他含泪聊着女儿的家书,说他走了这么久顾不上家里,幸好京城这两年太平得很,有趣的事也多,家人生活都有滋有味;他的小女儿也即将出嫁,实在令人安心。
他想,他的心情和这位老父亲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想把倩碧交给谁——她那么娇弱、多病、多思,谁能照顾的好她?
他好想把他接到边疆来,带着她也感受感受策马奔腾的滋味。倩碧没骑上过马,身娇体弱少动弹,就连他离京前教她飞镖时,她看上去也没仔细学。
他有些惶恐:她怕是不感兴趣吧?也是,她一向喜爱文墨。也不知她会不会讨厌让他无比快活的边疆生活。
但他还是想问一问她。他提笔写信,写一封烧一封,写了好多封才终于有一封顺眼。
他把信寄出去,隔天敌军就突袭了他们的营地,又被他当机立断反擒了王。
大功告成,他策马奔腾,被召回京城。
*
他回了京城,宝马游街,先入宫复命,得了好些封赏。
皇帝赐他将军府,他想,我要把倩碧接进来,给她一个最敞亮、最向阳的院子。
他官途亨通,一天见了不少人,有恭贺有奉承,也去见了父母,拜了家祠。
在家祠烧香参拜贺家列祖列宗的时候,他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倩碧呢?
她还住在以前的院子里,他刚一回来就想去见她,可她没来,他也不敢去,一路被领着拜高堂;到了现在,更有些不敢见她了。
贺家的女眷是不能一同进来参拜的,整个祠堂里如今只有他和父亲。他心思飞远没说话,父亲却开了口。
“我听你军中以前的上级夸你,在行伍里,好多人都找军妓纾解,就你不找。”
“他说你专心练兵,精力充沛。”贺父说,“可我却想问,你如此洁身自好,可是心中有人?”
贺川吞咽一下,急忙说:“儿子一心战事,无心旁的罢了。”
贺父笑了一声:“那你对着列祖列宗发誓。”
贺川却没了声音。
“你也知道!”贺父勃然大怒,将香摔到地上,“那人的名字,你讲不出口!”
贺川当机立断跪在地上:“儿子不敢!”
“不敢?”贺父背手而立,“你最好是不敢。”
“最好,是为父看走了眼,怀小人之心曲解了你们的兄妹深情!”
“我知道你们从小感情好,倩碧和她娘自小投靠我,虽无血缘,对外已是亲兄妹相称!”
“然,你可知她已经有了心爱的人,且是那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
贺川抬起头,双眼瞪大。
贺父说:“他们也算是表兄表妹,上次宫宴你母亲带她去了,皇帝一眼便相中了她……”
“……她也心领神会,情投意合,眼看着美事一桩,你这做哥哥的又正得圣眷。
是好事,不是吗?”
贺川想,是因为这样,她才想不起来给自己回一封信吗?
“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贺父说完,亲自送了他走向贺倩碧的院落。
小院翻修过,很亮堂明媚的模样。但贺川想,他如何开的了口问她?
虽然他很确定,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哥哥对妹妹,但情爱之事,也不好轻易开口——
他很确定。
直到看见她的那一刻。
倩碧还是那么爱哭,却不像小时候那样薄薄一片。
她长大了,长成了和他记忆中相似却又不同的女子。她是那么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
秋光照在她脸上,她站在一株菊花旁,遥遥看着他,泣不成声。
他冲了上去,想抱一抱她,但又胆怯地收回手。
他想,他现在,不确定了。
*
六年了。
他们六年没见,坐在一起,却也不觉得生硬。贺川发觉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迟迟没有开口。
倩碧就坐在他对面,给他泡了杯茶。
菊花茶。他尝了一口:“好苦。”
“你还是不爱加糖。”他不自觉吐着舌头,“加点蜜也好啊。”
倩碧笑了,像一个小小的铃铛,滚到了他的心上。
她说:“哥哥在外是英雄大将军,谁也不知道,哥哥私下是这样小孩子气的人,一点苦都吃不得!”
沉默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们聊了很多,贺倩碧撑着脑袋听他讲边疆的事情,眼里有光。
贺川想,或许他现在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她会点头的。
可他又想到父亲的话,沉默了下来。
贺倩碧注意到了,戳了戳他肌肉坚硬的手臂:“哥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
贺川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出口:“倩碧,你……”
“你现在,可有心悦之人?”
他没敢看她的神情,只是捏住茶盏,低头说:“男女情爱,两厢情愿?”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人才小声回答他,他听不出那声音里是羞涩还是困惑。
“哥哥这话倒问到我了。”贺倩碧细声说,“什么是,男女情爱?”
“……与我和哥哥的兄妹之情,有何不同?”
贺川的手又捏紧了些,他瞥了眼贺倩碧,她也低垂着头,耳根通红。
看上去,陷入了相思。
贺川说:“男女两情相悦,便是……”
“是第一次见面那个画面,能记很久很久,常忆常新。”
“是对她那些旁人口中的缺陷,也只觉得可怜,可爱。”
“是想要永远挡在她身前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为她筹谋无数。”
他的睫毛颤动着,目光低垂,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临走前教她丢飞镖,他离她很近,闻见她身上苦涩的药味,却没觉得难闻。
她第一次玩这种危险的东西,很是紧张,双手轻颤。他只好手把手教她,那时不知为何,已经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瘦小的脸。
“看靶心。”他的语气尽可能平静,“就这样,丢过去,明白了吗?”
飞镖经了他们交握的手,“唰”的一下,扎进靶子里。
正中准心。
…
“……还有就是,和她离得很近的时候,心会跳的很快,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
他偏头看她,见她脸红低头,双手攥紧帕子沉默不语,一颗心慢慢沉下。
他最后说:“以及,想带着她,去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谁也不认得,谁也不理睬,就只有两个人,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哥哥这话就是在说笑了。”贺倩碧忽然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周围嫁娶,都没有这样的呀,一定要有亲人环绕着祝福才是。”
“就拿我来说吧,我娘亲还有一口气,我不论怎样也要留在她身边送终的。”
贺川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也笑了一下。
“是啊,父母孝道,人伦纲常为大。”
他匆匆起身,像战场上的逃兵:“我还有军务在身,先走了。”
她没有起身送他,他却松了口气。
出了她的院子,他嘱咐下人把给她带的上好的菊花送过去,而后一个人走着。
走到贺府大门口,正好遇上来送信的信差。
“哎!将军,这儿有您的……”
那信差看到他,有些惊讶:“这封是您寄回来的,给贺四小姐……”
“嗯。”贺川把信接过来,“不用送了。”
那信封被他大力捏着,最终皱皱巴巴。
不用送了。
他回到自己房中,把这封也和之前写的一样,放到灯前烧掉。
灯火把纸烧得焦黑,上面的墨迹在火光中不甚分明。
「倩碧亲启,展信安,见字……
……边疆甚美,有数种菊花,京中无人得见;日暖而少雨雪,若倩碧来此,或可安康,不知可愿…………
……天凉添衣,务必珍重……待我凯旋归来,护你一世周全…………」
*
倩碧入了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他再也不能轻易知道她的消息。
虽不能再知道她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却知道那皇帝并不多喜欢她,倩碧入了宫后便一直被旁落着。
——既然你根本不喜欢她,为何还要让她入宫?
——既然表哥表妹都可以,那为何……
他没敢往下想。
他也不敢赌皇帝这种自私的人会不会因为倩碧的病嫌弃她。她现在看上去好了,可一到冬日,还是不让人放心。
幸好他有军功傍身,又百般讨好用心下得了皇帝信赖,才得以给倩碧送菊花。他把药藏在菊花下面,为了这种和她二人独知的小暗号沾沾自喜。
他没能欢喜太久。
军功显赫,前途光明,太多的人想和他结亲。
他好像一个香饽饽——盘中餐,被人随意挑选。
他不想娶亲。因为——
“你不娶亲,倩碧也会问,你准备如何回答她?”贺父又一次找到他单独谈话,“她若是知道你的心思……”
会恶心吧?
会恐惧的。
贺父又说,你回京前就给你谈好了婚事,是能帮的上你仕途的人家的嫡出小姐。
贺川问,有没有庶出的?既然是联姻,那谁都可以。他要娶庶出的。
*
他娶了妻子,并不喜欢她。
不是所有庶女都是倩碧,不,她和这世间所有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可他没法不想。
有天他在府里散步,路过一个泪眼涟涟的侍女,那人很小声地哭,边哭边咳嗽。
他走上去,没忍住好言宽慰了一番;再见时,那个可怜的病弱侍女已将他视若神明。
她总会偷偷来书房看他,红着脸来,红着脸走。他没发现过,是下人来给倩碧取菊花撞见了才告诉他,他想着,下次他留意一下,打发走得了。
他后来忘了这茬。有天,他的夫人却发现了她,大发雷霆的说她狐媚勾引,要将她乱棍打死。
他听不得“乱棍打死”这四个字,上前护住她,最后稀里糊涂的和夫人吵架,稀里糊涂的,将这毁了名节的女子收做了通房。
他觉得他的生活过得糟糕极了,一切都稀里糊涂的,像一团浆糊,像一个烂泥潭,他在泥潭底部,脏的不成样子。
后来通房怀了孕,他按规矩升她做姨娘;偶尔听说她和夫人在后宅斗,他没放在心上,转头又被夫人塞了两个新姨娘,说是要平分秋色。
他想,这秋色平分不了。
因为有那朵菊花。
后院的事他不想管了,菊花是一个暗号,他只想安安分分栽培出好看的菊花给倩碧看。
他脏得很,菊花却高洁。
有次进宫,倩碧满心欢喜地告诉他,这日子终于有些盼头。
她说,她要当母亲了。
他看了眼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静默着没说话。
皇帝来了,他起身,无所适从的告退。快出门的时候,听倩碧喊他皇帝哥哥。
倩碧,你也叫他哥哥吗?
等回到贺府,有下人来禀报,说是有个姨娘快不行了。她身体本就不好,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即使好了也是个病弱的。
他愣了半天,没想起来下人说的是谁。
他的夫人好像要生产了,什么时候怀的,什么时候生产,他也想不起来。
他记得什么?
他记得,明日还要去信得过的大夫那里,给倩碧抓药;再密封包装好,藏在栽菊花的泥土下。
泥土肮脏,可这药和旁的什么一样,也只能用藏。
*
他不喜欢倩碧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长得太像皇帝,他看着他咿咿呀呀,觉得恼人的慌。
“哥哥不疼我的孩子,是因为太疼自己的孩子了。”倩碧鼓着嘴说,“就像哥哥有了夫人,就不疼妹妹。”
她边说边笑,像在开玩笑。贺川在心里想,我怎么会不疼你?
“哥哥的孩子,名字真好听——贺岁,贺岁。是哥哥取的吗?”
贺川想,不是。他没怎么看过那个孩子,更别说起名字。
“哥哥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哥哥好会起名字呀,陛下说要让我亲自给孩子取名字。”
她笑盈盈地说,“哥哥来给他起名字好不好?”
贺川看着那个讨人厌的小婴儿,他皮猴子一样的脸皱在一起,长得好丑好丑。
倩碧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孩子?都怪皇帝。
他看着看着,眼神又落到妹妹身上。她还在笑着,很期待的看着他。
他忽然想,深宫寂寞,如果这个孩子能一直陪着倩碧就好了。
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做我做不到的事。
“龟鹤延年。”他说,“长寿长安。”
“龟年。如何?”
*
有了龟年以后,倩碧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开心,身子也一天天变好。
他为了她专门问过,别的女子生育都是鬼门关走一遭,生完孩子体质变差;她不一样,眼看着她需要喝的药愈来愈少,他都不用如此费心培育那菊花。
这孩子好像就是她的救命符。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
因为倩碧的缘故,他也对这个孩子有了几分好颜色。
他也曾担心过之前小厮打听来的那些话。
——“四小姐小的时候身体便一直不好,她母亲……就是那位一直不得宠的姨娘,一家子都有遗传的病,死的死、傻的傻;病的病、疯的疯。
传到四小姐这里,算是幸运的了,只是身体不好一些……”
幸运的是,他明里暗里借机观察过,龟年看上去很安康,甚至活泼的有些过头。
倩碧从来不说宫中的事,但他这时已经位高权重,在宫内安插了这方面的眼线,知道太子的生母一直针对她。
那个樨妃针对她,他就针对太子。不仅针对,还要让皇帝疑心太子,生出嫌隙;还要让皇帝喜欢龟年,最好能和太子争高下。
因为只有这样,倩碧才不会受伤。否则将来太子上位,万一那个疯女人还是针对倩碧,他拼上贺家也不能保全她。
他想,他要当一个严厉的舅舅,好好教育龟年,要他成为大有志气的人,才能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保护好倩碧。
他筹谋、规划,使尽了心机手段,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得皇帝倚重,太子的地位也渐渐不稳。
他春风得意,得了恩准进宫看倩碧,说完话后,看见宫门口独自玩耍的龟年。
“龟年,让舅舅看看,长高了没有?”
龟年却没有理他。
他没多想,边走近边说:“龟年,龟年?怎么不理人?回头告诉你阿娘,她最听舅舅话,一定教训你!”
走近了之后,他如坠冰窖。
只见那小小的脸上,神情呆滞,流着口水不知道擦。
龟年很快回过神来:“咦?舅舅,你怎么来啦?”
“舅舅、舅舅?”
贺川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
“阿娘,舅舅他不理龟年啦——你快来管管他——!”
贺川回过头,看见龟年小跑着往从殿里出来的倩碧身上扑,后者抱起豆丁儿大的孩子,目露疑惑笑着看他。
秋风吹着她衣服上的菊花,这天是秋的尾巴。
他干笑了两声。
“没事。”
*
夜凉如水,灯火通明。
书房重地,贺川垂着头,死死盯着被呈上的监视记录。
「朔二日,八殿下用膳时忽然掉了汤勺,张口吐舌,四小姐正在亲自帮他净碗,并未注意到;殿下很快回神,四小姐训他不拿好勺子时也一切正常……」
「望七日,四小姐午睡时,八殿下偷偷溜下床,神情无异,而走路不稳……」
「念三日,八殿下一人独处时,忽然傻笑,继而神情呆滞,持续良久……」
「念五日,……」
……
那个信得过的大夫说了,这就是人痴呆的早期表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发病。
那人还说,根据记载,一家子有各种各样的遗传病,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常有……
贺川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一定不能让倩碧知道。
她一定会想,是自己给这个孩子带来的不幸。这可是她的救命符,她会自责,会难过,他想象不出来她得知此事后的哭声,也无法去想象。
他恨这个孩子,恨皇帝,也恨自己。
有下人进来禀报,他收好记录,听那人说太子近来表现优良,又日渐习得沉稳,皇帝态度有所缓和。
贺川想,既然这孩子活着犯病会让她难过,还不如去死。
他不仅要死,还要死得其所。就算他的死不能一下子扳倒樨妃和太子,也要为倩碧赢得皇帝的怜惜,日后有了这个孩子的情分,那个虚伪的老东西一定不会明面上为难她。
而且龟年活着,后患无穷。皇帝会发现倩碧身上的问题,说不定直接打入冷宫,再不许她生育……
他就这么筹谋啊,规划啊,做的都是在他看来无比正确的事。
他真的把贺家推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他自己军功显赫,成了天子近臣,有了很大、很大的话语权。旁的哪个将军,都比不过他。
他赢得了一切。打了那么多胜仗,不论战场还是朝堂;他的女儿们日渐长大,也个个乖巧,在京城远近闻名。
他却始终没觉得自己赢了什么。
女儿长大了,他把她们教的训练有素,就等着嫁出去给倩碧如今的孩子做筹码。
所有人都得成为倩碧的棋子,太子、樨妃、皇帝、他的孩子、十皇子……包括他自己。
这盘棋,他下的太久。
身在棋盘中,他没法回头,又好像不论朝哪里回头,都忘记了最初那枚棋子落下的位置。
*
他败了。
成王败寇,败给陈清玉这种天才,不算糟糕。他等着死,却没想到自己在死前还能去见一眼倩碧。
他觉得荒唐。在宫外见不到她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想见她一面;
可真的死到临头最后一眼,他看到她的宫殿,心里却恐慌。
他刚才对陈清玉说,他认输,他要死个痛快;
可是,他的对手又何曾是陈清玉?
——都说棋逢对手。他的对手,是谁?
他没空多想。看见了倩碧,他的妹妹,他便知她也参与其中。
——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倩碧,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却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她们不是家伙,是你的亲生女儿。”
“唾手可得的一切也不是我们的,而是你的,哥哥。”
“你对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这样,又怎么能奢望你疼爱我的孩子?”
……
“我的龟年、我的龟年,他和你那么亲,你竟也舍得!!!”
她知道了。
贺川当时心里只想:完了。
他只敢闭着眼问她知道多少,在内心祈求她不晓得那该死的或许是遗传的疾病。
万分幸运的是,看样子,她不知道全貌。
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这一生打了那么多胜仗,没赢过分毫。此刻守着这个秘密去死,倒也不算潦倒,不算潦倒。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皇权。只有有了皇权,才能更好的保护你们不是吗?”
“再说,我让他争,他就争的过吗?”他恶毒的说,“你看,这样一个废物死了,他的命都不能彻底绊倒陈清玉。”
“可惜啊,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皇帝的冷血无情。”
……
他看着倩碧哭,眼泪一滴一滴,像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她的眼泪便是他回忆里的大雪,他走不出来,也不想离开。
他不爱诗词歌赋,学不来舞文弄墨,只在她那里听来过分毫,平日也记不住,眼下却不合时宜的想起来。
他想,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想,他在边疆策马的那些日子,一路往前,一往无前,看到的是碧色,心里想的是她的倩影。
那道倩影从心中跃然眼前。倩碧又在他眼睛里边哭边咳嗽,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中了飞镖。
她正中他的心脏。
他听不大清她的话了,只记得离开京城前的某一天,太阳特别好,她给自己念诗词,念到一半被他打断——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蓦然回首。蓦然回首。蓦然回首。
他一直走在前面,忘记去回首。
他总恨皇帝那个平庸而自私的残忍男人。
最后他发现,他好像和皇帝,也没什么分别。
他责备皇帝,憎恶他成为磨灭妹妹天真的罪魁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成了祸首。
他救了她,也害了她。他没去探究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或许他没资格谈感情。
一路往前、一路往前;一往无前、一往无前。
蓦然回首。
却没了下文。
——如果那天我没有打断你,任凭你念下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倩碧。”
“有下辈子……
有下辈子,我要带着你去边疆,就我们两个人。
那里好美好美,有一种很小的菊花,开了漫山遍野,□□日摘下来,给你煮茶喝……”
(完)
注:不要看错哦是义兄妹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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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贺川番外